第九章 溯流而上 · 2
十万大军进入地宫,一去无回,空寂之山已经真的“空”了。山下沙风猎猎,空无一人,只有白鹰不时从风里掠过。
夕阳斜照之下,一道白影从大漠另一端掠来,箭一样划过空寂的大漠。但那支箭仿佛已是强弩之末,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跌倒在了沙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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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白衣女子,凌乱的长发下有一张可怖如修罗的脸,令人触目惊心,双手双足上遍布烧焦过的痕迹。一路风尘满面,已经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貌,眼神是直直的,一直凝视着虚空里某个方向。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重伤的女子,居然有神鬼附身一样的惊人毅力,独自穿越了万里黄沙瀚海,从格林沁荒原方向直奔而来。
“啪”,她的脚尖绊到了一物,倏地跌倒。
那种奇特的召唤声还在耳边,但血肉之躯终于无法承受这样高负荷的昼夜奔跑,在抵达空寂之山脚下时,她终于筋疲力尽地跌倒在地。
夕阳下的沙子滚热,她仿佛再度置身于火海地狱,痛苦煎熬。然而,这种熟悉的痛苦却一瞬间把殷夜来的神志短暂地拉回了躯体里。
这是哪里?伽蓝帝都的深宫火海吗?她……她不是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吗?但为什么隐约记得有一个白衣男人将自己从废墟里抱起,放入棺材?
她被他救了,带到了雪城。
可是,后来呢?眼前这绵延无尽的黄沙又是什么?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这几天,居然从北越郡一路奔到了这片沙漠上!她是疯了,还是……为什么记忆时断时续?
在短暂的清醒里,濒临崩溃的女子抱着头,苦苦思索。
“咻咻”,忽然间,耳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一缕清凉的呼吸喷在了她脸上。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动物,竖起的耳朵巨大,长长的毛的尖端泛着淡蓝色,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正好奇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只蓝狐,大漠上特有的动物。
她因为极度心力交瘁而一动不动,只能睁着眼睛和这只好奇的动物在咫尺之遥对望。蓝狐凑近的眼睛里映照出她憔悴不堪的脸——那一刻,她在自己的右额角下方,看到了赫然出现的一颗殷红的血痣!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在震惊之下居然有力气动了一下,抬起手,摸了摸那颗血痣。是的,是那滴会自己移动的血!如今,它已经悄然到了这里!
“呜……”看到她动了,受惊的蓝狐迅速后退,藏到了某物背后。
殷夜来看着那只动物,忽然想起了师门里的那个传说……空寂之山脚下,有着前代空桑女剑圣慕湮的古墓。难道现在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奔跑到了那个地方?
她心里忽然微微一动,用尽全部力气撑起了身体,发现绊倒自己的居然是一块半埋在沙里的墓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墓志铭,还有朱红色的印玺。她撑着身体,一行一行地读下去,当看到最后一幅“剑圣封杀魔图”时,忽然间全身发抖。
她在夕阳下挣扎着爬起来,用颤抖的手拂开了那些飞沙。
当整幅图显露出的那一瞬,碑上定格成永恒的一幕景象,和她脑海里的幻觉重合了。她可以听到那个戎装青年在垂死之前所说的话,他胸口贯穿着光剑的伤,五剑剑剑相连,行成封印。白衣女剑圣低下头,将一枚有着银色双翼的神戒戴在了他手上。一瞬间,将他的生命连同那种可怕的力量一起封印。
脑海中忽然有什么浮现出来了,令她痛苦地颤抖。
是的!她记得!她,居然记得那一幕!
“请记住我。在下一个轮回里,我一定还会等着您的到来……希望那个时候,您能来得更早一些。这样、这样……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长的时间。”
这……这些,都是什么?是幻觉吗?可是,自己为什么又会从千里之外来到了这里?这个地方,对她身体里的那个声音来说,是有着什么含义吗?殷夜来扶着墓碑,只觉得脑海里无数幻觉在翻飞,一片一片,就如这浩瀚大漠上呼啸的风沙一样掠过。
眼前忽然一黑,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蓝狐从墓碑后溜出来,试探着围着倒下的人嗅了一圈,呜呜低鸣。然而,这次筋疲力尽的人却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回应了,就这样在沙漠里昏迷不醒。
斜阳西下,灼热的大漠也渐渐沉入暮色。
寂静里,忽然有嘚嘚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如同疾风一样穿过沙海,直奔而来。蓝狐受惊,倏地蹿回了墓中,探出头来观望。来人是一骑白衣,以白巾蒙面遮挡风沙,只看到两道眉毛极淡,在眉心处连成一线,充满煞气和冷意。
他似乎是循着什么线索而来,在此处忽然勒马,逡巡了一会儿,最终跃下马背。
“应该是这里,”那个人低声自语,“再往前就没有气味了。”
他细细地分辨着什么,一寸一寸地往前走,冷月下的眼神凝聚肃穆,就如一头冷静无比的猎豹在追踪着猎物。
终于,他看到了那块半埋在沙子里的墓碑,以及墓碑旁倒地的女子。
“在这里!”那一瞬,狂喜从他眼里闪现,低声道,“剑圣之剑,终究还是被我找回来了!”
确切地说,殷夜来其实只昏迷了片刻。
昏迷的刹那,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很多混乱的幻景浮现在脑海里,又散去,杂着本来属于她的那些记忆。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召唤她——那个声音不再是平日听到的遥远的蛊惑,而是近在咫尺的低语。
那是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不远处飘来,“来我这里吧。”
谁?是谁?她的魂魄在虚空里四顾,忽然间,看到了不远处古墓里一道白色的淡淡光芒。那光芒虽然微弱,却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令她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好了!该醒醒了!”然而,就在她快接近的那一刻,身体猛然一晃。
她是被强行晃醒的。醒来的时候,身体虚弱无比,嘴里有什么苦涩的东西。然而,在看到身边的人时,她却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依旧还在绵延不尽的噩梦里。
“是你?”她失声,看着那个坐在暗影里的人。
“是我。”北越雪主看着她,笑了一笑,“又见面了,空桑女剑圣。”
那一瞬间,她如坠冰窟,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噩梦又来了吗?难道奔跑了这么久,她还没醒来?“这……怎么可能?”她惨白着脸,定定地看了北越雪主半天,喃喃,“我……我分明记得你已经死了!是的,你的确应该已经死了!”
“是啊……被你一剑穿心,死在了雪城里。”他冷冷笑起来,语气平静,“那一剑可真是卓绝天下,令我开了眼界——只是,没有学到剑圣门下的绝学,我就是做鬼也不甘心。”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阴魂不散的人,直到确认他真是活人,终于叹了口气,“是了,你执掌北越多年,出生入死,在紧急关头自然有活命的绝技。”
“剑圣谬赞了。”北越雪主笑了笑,“这一路,我追你可是追得辛苦万分。”
他上下打量着她,眼里也露出吃惊的表情,“真奇怪,你被我从宫中救出来时已经是命垂一线,到了雪城若不是我连日对你用药,只怕你早就去了黄泉——可是这样的你,居然还能在那一刻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剑就杀了我!”
殷夜来心里也有些恍惚,只道:“我宁可死也不会被你控制。”
北越雪主冷笑,点了点她的周身穴位,“我当时一时大意,以为你已成废人,才让你有机会刺杀我而逃脱——如今,我用金针封死了你全身上下二十四处大穴,动动手指可以,要转个身,却是再也不能。”
殷夜来暗自提了一口气,果然二十四穴全部被封,身体根本不能动弹。
“我想,你会来到这里,说不定是因为冥冥中自有安排。”北越雪主忽然笑了起来,抬头望着不远处山脚下的那座古墓,“听说昔年慕湮剑圣在这里收了异族人破军为徒,如今时隔九百年,你也要在这里收我入剑圣门下!”
“做梦!”她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就算你在这里杀了我,也休想得到‘九问’!”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北越雪主的脸色渐渐苍白,忽然也冷笑了一声:“真是刚烈啊!别以为自己多么伟大崇高,空桑女剑圣!你,如今也和我一样了。”
一语未毕,他忽然将手里的东西甩了出来,正正落在她脚下。那是一具新死的尸体,穿着西荒砂之国牧民的袍子,还在微微抽搐,心口上赫然有一个刀痕,血脉已经被割断。
“什么?!”她失声,“你又杀人了?”
“杀人是为了救你,”北越雪主站起,手里端着一个碗,“如果不是取活人心头血入药给你服用,你这样一路奔波到这里早已油尽灯枯,还能醒得过来吗?”
什么?殷夜来忽然僵住,喉咙里那种奇怪的味道越发浓重。
“你……”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咽喉,深深弯下腰去,一股呕吐的冲动直冲喉咙,“你给我喂了……”
“在你昏过去的时候,我猎杀了附近的牧民,为你配了一剂药。”北越雪主冷笑起来,端着药碗走过来,“我知道你的身体情况,你随时可能发病——所以就算在追你的路上,我也不忘随时抓一个活人备用。”
殷夜来全身发抖,脸色惨白。
北越雪主的声音冷酷而轻微:“女剑圣,你已经一刻也离不开这种药了,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的怪物了吧?——这一路我追踪你过来,在路上找到了多少具被你杀死的尸体,你知道吗?”
“不……不可能!”殷夜来只觉得身体骤然冰冷。然而无论怎么回忆,脑海中都一片空白,居然怎么也想不起从雪城到大漠这一路迢迢千里中发生了什么。
“这药有后遗症,不及时服用可能会令人非常狂暴,短暂失去意识——如果不是一路上那些明显是被剑气所杀的尸体,我怎么能顺利地追踪你呢?”北越雪主冷冷地说着,将碗端过来,“来,喝了吧——那个空桑女剑圣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如今活下来的你,只是一个被污染的杀人魔物,和我一模一样。”
那碗里,热腾腾的是一泓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