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缘起缘灭 · 4
将手指从星槎圣女的额头抬起,那一点淡淡的白光也随之浮起。
破军张开左手,凝视着掌心里那一点光,低声喃喃:“真是温暖啊……哪怕只是碎片。”他屈起手指,似乎想将这一点光虚握,却忽然痛呼了一声,松开手来!
“师父?!”他脱口低呼,眼神苦痛。
——是的,已经九百年了,他还是无法触碰!这是多么深重的罪孽,多么不可饶恕的污浊,经过那么多年,依旧无法洗去。
那一点白光从手指间迅速散佚,随风而去,如同流星般消失。
“师父!”他失声惊呼,扑向窗口,却已经来不及。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就如同九百年前师父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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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居然又已经是黑夜。夜空里星辰浩瀚,点点璀璨如钻石,早已分辨不出哪一颗是从他指间逝去的那颗——破军在九天之上凝望着黑暗里的苍穹,微微发抖,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将手狠狠砸向了墙壁!
一下,两下,猛烈的撞击,迦楼罗剧烈地颤抖起来。
“主人……主人!”金座的另一面传来了潇微弱的惊呼,“你……”
破军停住了手,手上鲜血纵横。然而,他定定看了片刻,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的!他流血了……他的左手,终于流出了血!
自从九百年前魔的力量进入自己的身体后,他已经成了金刚不败之身,无论多么彻底的损坏这个身体都会得到迅速的修复,哪怕是被师父用五剑穿心也只能得到暂时的封印。而如今,这双手上流出来的血,足以证明魔的力量终于从自己的身体里彻底离开了!
那一瞬间,沉默冷峻的军人终于纵声大笑,无法压抑心中的狂喜。
“潇,潇……你看!”他举着血淋淋的手,转过金座的那一边,喜不自禁地对自己的同伴道,“你看,魔的力量消退了!”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潇?”他放下手,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那还是他从苏醒后,第一次转过身,正眼看到一直以来和自己背对而坐的那个鲛人女子。
那个白发苍苍、鸡皮鹤发的垂死女子,居然就是潇?
那么多年来,他们被困在迦楼罗里,背向而坐,被封印的他甚至没有机会回过头去看一看自己的同伴,看一看光阴是怎样残忍地在她身上留下了不能磨灭的烙印。
“九百年了……主人,”那个白发女子看着他,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我终于……还是见到了你。你、你一点也没有变。”
她的眼中有泪水渐涌,化为一颗一颗珍珠,铮然落地,“而潇……已经老了……能在死之前见到你一面,真的是……无悔无憾……”
“别说这种话,”破军打断了她的话,俯下身握住她的手,语气斩钉截铁,“既然我都能站到你面前了,自然就有方法让你再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手是温暖的,血缓缓流过她冰冷的肌肤,令她颤抖。他垂下了眼睛,有光芒在他手心聚集——那是他凝聚了自身的灵力,准备注入她即将崩溃的身体内,维持她的一线生机。
“不……不用了。”潇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极力挣扎。
他还是青年时候戎装的模样,英姿焕发,一如当年,仿佛九百年来只是沉睡了一场,而她却已经在漫长孤独的等待中耗尽了生命。她用尽了力气,低声喃喃:“枯荣轮回,都有自己的次序……我已经做完了最后一件能为主人做的事情,现在……可以休息了。”
“你不愿意活下去?”破军吃惊地看着她。
“是的,不愿意。”她终于对他说出了这几个字,这,也是千年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出“不”字。
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着机簧,那些精密的机械如同藤蔓,一处处穿入她的身体,和鲛人合而为一——这么多年来,她就是这样通过血肉之躯控制着这架冰冷的机械,赋予了迦楼罗生命,守护着沉睡的破军。
“我已经竭尽全力,将迦楼罗驱上了九天,远离大地上那些人……那些各怀鬼胎的人,都在觊觎你的力量啊,主人。我、我必须要把他们从你身边赶走。”潇喃喃,“等飞到最高点后,迦楼罗……迦楼罗就会崩溃,四分五裂……主人,那个时候,就是我的归期。”
“归期?”他第一次听到她嘴里吐出这个词,“你要回哪里,潇?”
“大海和蓝天……永恒的归所。”她低声回答,微笑着,“鲛人的寿命,也只有一千年……我早已透支,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潇……”他看着她,只觉得内心刺痛,竟说不出话来。
她勉力微笑,感觉身体在飞速地崩溃,如同沙土筑成的高台在坍塌,语气衰微,“主人……你当初保留我的个人意志,不就是……不就是为了让我能自己作决定吗?……那么,请让我选择自己的生和死,可以吗?”
“……”他在金座前凝视着她,许久,终于将手移开,缓缓点头,然而胸口却有巨浪翻涌,无法说出一句话。
“就让我离开吧……鲛人……鲛人是从海上来的,也该回到海里去。”她虚弱地说着,眼睛却不肯离开他片刻,似乎想把这一生最后的记忆刻入心底带走,“可惜,我偏偏在这么高的地方死去……主人,请把我的尸体抛入大海……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穿过九天,回到……回到故乡去。”
破军沉默着,听着她最后的要求,眼里有无法掩饰的苦痛。
在他的记忆中,潇还是九百年前的模样,美丽而温柔,安静而顺从,如同一缕清风陪伴左右。可是,如今一睁开眼时,她却已经是垂暮老人,即将离去,无法挽留。他自诩有一颗钢铁般的心,可在那一瞬,却竟然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仿佛只是梦醒的刹那,红颜便已成雪。
“我答应你,”最终,他只低声道,“送你回到故乡去。”
“谢谢……谢谢主人。”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心满意足地喃喃。
那个笑容似乎极其熟悉,瞬间刺痛他的眼睛。
那一刻,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想起这个鲛人是怎样来到自己身旁,从一个卑贱的奴隶成为真正的同伴;想起那个战火纷飞的遥远年代,他曾经和她一起翱翔九天,俯瞰这个云荒;她伴随他走过最黑暗艰难的漫长岁月,经历这一路的成败荣辱,却转眼成空。
当他醒来的时候,她却即将死去。
千年如同一瞬,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他这一生是如此孤独,孤狼一样在暗夜里前行,然而,就算屡至绝境,却始终有一缕柔和的风在耳畔萦绕,伴他同行,一往无悔。
可到了今日,连这最后的一点微暖,也要永久地逝去了吗?从此后,茫茫万古,在黑暗的时空河流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陪伴他。
“主人……你、你哭了?”她震惊地看着他。
他侧过头去,没有说话,用力咬住了牙,只看到线条冷峻的两侧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鼓起。
“不要、不要难过……主人,”潇用尽最后的力气安慰着他,喃喃,“很快、很快你就能见到你师父了……九百年后的五月二十日……那一刻,一切都会发生。我走后,很快、很快会有新的人来陪伴你……你不会孤单太久。”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单薄如纸。他忽然想起鲛人生于大海,身体本身是没有温度的,可是那么多年来,为什么她一直给人那么温暖的感觉呢?那么纤细、柔弱,却又那么温暖、强大,强大到可以独自和世界为敌,保护着沉睡的自己整整九百年。
“真好啊。终于到、到了相逢的时候,只可惜……我没办法陪伴在主人身边。”她喃喃,眼皮无法遏制地合起,“主人,以后潇不在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话语未落,她的手从他掌心颓然滑落,再无声息。
那一刻,他的嘴角动了动,侧脸上有什么微微闪着光,长滑而落。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将自己的额头埋在她冰冷的手心,久久不语。
迦楼罗还在继续往上飞翔,呼啸着冲上云霄,而舱室内部却寂静如死。
“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走了,潇。”许久,他沉闷地吐出了这句话,从她手心里抬起了头——那一刻,他的双瞳里干净冷彻,如同映出冷月的寒泉,再无一丝软弱。
他看着在金座上静静死去的同伴,忽然伸出手,将她从金座上抱了起来。
为了能完美地驾驭这具空前绝后的庞大机械,潇的血肉已经和迦楼罗融为一体。当他抱起她时,无数探入血肉的引线被扯断,鲜血从身体里瞬间涌出。然而,他毫无犹豫,如同扯断傀儡娃娃身上的线一样,将她抱起——九百年后,被困于这座机械里的她,终于自由了。
白发如雪的鲛人蜷缩在他胸口,枯瘦安静,如同睡去的孩子。
“看啊,那就是你的故乡,看到了吗?”破军抱着潇来到了窗口,看着下方——月亮已经在很近的地方,大地在遥远的彼端,脚下是一片闪着月光的海面,波光粼粼,“是你这一辈子,都没能回去过的故乡。”
戎装的军人低下头对怀里死去的同伴说,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低沉,忽然间俯下身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然后伸出双臂,将她送出了窗外。
“现在,你终于可以回去了。”
他松开手,怀里的人飞速下坠,如同流星一样坠向了茫茫的夜空。他固执地仰着头,似是不想看到她离开的样子——然而,她雪白的长发被天风吹起,向上拂过了他的脸,又瞬间滑落——就如一双温柔的手拂过他的脸,又在刹那离开。
永远地离开。
潇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片刻后,那片璀璨如银的海面上似乎激起了一朵细微的浪花——那个生于海上却毕生都被困在大地的鲛人,终于在千年后回到了孕育她的大海。
可是,他自己,又将去向何处?
九百年长眠苏醒后,这个天和地,这个时与空,已经根本不属于他。
“生命,其实只不过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告别和相遇而已……不必太执着。”忽然间,他耳边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头顶的月光似乎暗淡了一些。
破军霍然惊觉,手一抄,握住了地上清欢掉落的光剑,白芒倾吐而出。
“谁?”他厉声问,剑指窗外。
剑芒所指之处,巨大的圆月下,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