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王者之归 · 1
空寂之山脚下,沙风猎猎。
开战以来,西荒已经赤地千里,到处都是难民,连原本富庶的艾弥亚盆地也是一片疮痍。为了躲避战火,很多难民纷纷来到空寂之山脚下的空寂大营寻求庇护,却发现这里的驻军早已不知去处,于是就干脆住了下来。
慕容隽在篝火旁坐着,脚上被绳子绑着,一言不发。火上烤着肉,滋滋流油。那是他所骑的马,在空寂之山脚下被这群难民拦截屠杀。
“喂,瞎子,吃一块不?”有人大声问。
因为饥饿,他沉默地伸出手来。然而入手的东西却不是马肉,灼热无比。只听哧的一声,一股白烟从掌心冒起,皮肉顿时烧焦——对方递过来的不是马肉,而是一根在火里烤得通红的铁条!
“哈哈哈哈!”旁边那个把烧红的铁条递给他的流民大笑起来,满怀恶意和兴奋,两眼放光地嚷嚷,“这个死瞎子,细皮嫩肉的,估计烤了滋味也不错!”
旁边的流民哄然大笑。然而他沉默着忍受,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旁边那些笑声渐渐停了,流民们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看着他们两个人。“啊?”那个递过去铁条的流民发出了一声惊呼,表情忽然僵硬,似是活见鬼一样地看着对面的慕容隽——通红的铁条在他的手里骤然冷却,变成奇怪的银灰色。
慕容隽坐在那里,眼神空洞,连手指都没有动过。
“天啊……鬼!”旁边的难民如潮水一样退开,惊惧无比。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被他们打劫的时候也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反抗的能耐,居然有着这种魔鬼一样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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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隽沉默地摊开手,掌心的伤痕在瞬间修复,平整得看不见丝毫痕迹。他只感觉到体内那种汹涌的恶意又在蔓延,无数声音呼啸着,撞击他的身体,想要迫不及待地跑出来——那十万恶灵还在他的身体内,遇到机会就要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显示其存在。
当的一声,铁条落地。慕容隽摸索着靠近火堆,从火边拿起马肉,咬了一口,粗粝的肉感令他几乎无法下咽。他努力咀嚼,还是吃了下去。忽然间,跑到一边的难民里再度发出了惊呼,无数人一起抬头。
“看啊!那是什么?流星?”
“是烟火!你看到过有像花儿一样开出来的流星?”
“可谁会在那么高的地方放烟火?见鬼!该不会又是冰夷那些会飞的鬼东西吧?”
流星?烟火?他看不见,却听到了声音,忍不住全身一颤,倏地站了起来,“堇然……堇然!”他忽然疯了一样踉跄着奔跑,双脚踏过烈火,朝着空寂之山古墓的方向飞奔。
是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吧?如果迦楼罗已经灰飞烟灭,那么,破军又如何了?那个借着堇然躯体登上了迦楼罗的空桑女剑圣,如今又是怎样?
“到时候,你可以去古墓找她。”
——他想起空桑女剑圣曾经那么说。
慕容隽在大漠上奔跑,根本分不清方向,直到筋疲力尽跌倒在地,却还是不肯放弃——是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那座古墓找到她!
黑暗里,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凑过来,呼哧呼哧地嗅了嗅,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衣领,试图将他拖起。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更多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从四方围住他,用牙齿把他拉起,叼着他的衣袂,扯着他向前。
那一刻,大漠上的流民远远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冷月下,一大群的蓝狐簇拥着那个瞎了眼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带着他朝着荒芜的空寂之山走去。
那座山上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一座传说中存着先代女剑圣衣冠的古墓。蓝狐拉着他,簇拥着进入古墓,叼着他的衣袂,引领他在黑暗中前行。
慕容隽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了内室。
他走过狭长的黑暗甬道,进入了最深处的墓室。蓝狐跳上前,咬着他的袖子往前伸。他小心翼翼地在看不见的夜里伸出手,指尖忽然摸到了石床上一具温软的身体。
“堇然……堇然!”那一刻,他脱口惊呼,狂喜。
石床上沉睡着一个白衣女子,寂静如花,半张脸上伤痕可怖,另半张脸却美丽绝伦。她沉沉睡着,眉心那颗红痣已经消失不见,回复了普通人的形貌。
然而他看不到这一切,只感觉黑暗中有人在微弱地呼吸。
那个呼吸,似乎也是他无比熟悉的。
“堇然?是你吗?慕湮剑圣……慕湮剑圣没有骗我!你真的回来了!”慕容隽战栗着伸出手,去触摸那个看不到的女子,指尖发抖——他终于触碰到了她,实实在在的。她的呼吸微弱而短促,似乎身上的重伤依旧不曾复原。然而她的发间有着他在遥远的梦境里闻到过的香气,缥缈又真实,如同一个梦。
“堇然!”慕容隽在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震惊,一把将沉睡的女子揽入怀里,埋首在她瀑布一样的黑发里,发出了一声啜泣。
怀里的女子微微动了一动,似乎在一个深沉的梦境里挣扎。
“墨宸……墨宸!”那一刻,他听到她在怀里微弱地喃喃,“快跑……快跑!火!”
同一刻,他忽然间全身冰冷。他听着她在昏迷中喃喃,焦急而不顾一切,喊着那个名字——那个他曾经刻骨铭心仇恨过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在黑暗的古墓里,九死一生后的人忽然全身发抖,只觉得血都冷了下去。
是的,总归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就算空桑女剑圣出手相助,就算经历过千山万水后还能相逢,就算天时可转、地利能合,就算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但唯有那颗离去的心,如同呼啸离弦的箭,却是再也不能回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白驹过隙的光阴中,他们曾经狭路相逢,倾尽所有。然而到了最后,却依旧只是相互擦肩,彼此路过,不曾为谁停留。
无论当初有过怎样深的缘分,如今的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的流离艰难,一点一点地消磨了初心,却是再也无法回到叶城码头上初次相遇的时候,一见倾心,再无他人——当她为了救白墨宸,推开他冲入烈火,选择和他同死的时候,自己就应该知道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他的堇然,早已经不在了。
慕容隽在黑暗里抱着这个一生挚爱的女子,再也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是的,历经战火、劫后余生,他终于可以重新拥抱她,然而,却也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
这场沧流帝国入侵云荒的战争,转折点发生在五月二十日的夜里。
那一夜,云荒上的人们抬起头,都看到了盛大无比的烟火在月下绽放——那是迦楼罗金翅鸟在九天上四分五裂,化为灰烬,连同冰族人的战神——破军。
同样的一夜,瀚海驿外的流光川上发生了空前的激战。空桑统帅白墨宸率领六部军队大举反击,铜宫里的卡洛蒙家族倾尽全力,出动了一万铁骑冲下了帕孟高原,左右夹击,协助空桑军队展开了血战。
而不幸的是,在这一夜,作为冰族统帅的巫彭却不在前线。
他在赶往狷之原的路上,目睹了迦楼罗的毁灭。后来,他在迷墙背后寻找到了其残骸和重伤昏迷的星槎圣女。然而,无论是这个巨大的机械还是他的女儿,都已经处于毁灭的边缘。巫彭在这样的打击下失去了控制,状若疯狂。
然而,当他回过神来,联系西海上的帝国元老院时,水镜那边传来的却只有沉默,只有一张张木然的脸,簇拥在水镜旁看着他在这端呼喊求助,却没有人说一句话。从首座巫咸到巫姑,他所熟悉多年的人,一个个的眼神忽然变得那么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在云荒战局发生巨变的同时,西海上他们的故土也发生了巨变!
必须速回西海,否则,就会全军覆没在云荒!
那一刻,巫彭当机立断作了决定,从前线撤军——事实证明,这是非常英明的决定。因为在他下令后的第三天,空桑远征西海的大军在骏音带领下返回,从西荒登陆,截断了冰族海上的粮草供给和退路。
只是一夜之间,空桑军队推进了三百里,收复了大半被占领的西荒土地。深入腹地的冰族军队顿时被首尾拦截,困在了大漠上,如同困兽一样血战。
战局在一夕之间扭转。
捷报频传,瀚海驿大营里张灯结彩,开美酒,宰牛羊,庆祝这血战后的大胜。在这万众欢呼的时候,帝都派来的使者也已经抵达元帅的虎帐下。
“恭喜白帅攻克萨迪,收服曼尔戈部!”
“恭喜白帅连战连胜,收复苏萨哈鲁!”
当黎缜来到白墨宸帐下时,帐内牛油烛烧得雪亮,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匍匐在案上大吃大喝,似乎饿疯了般嘴里塞满了食物,发出嗬嗬的声音。再定睛看去,他发现那个人居然是被割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九百年……当有王者兴……王者兴!”天官含混不清地喃喃。
“是的,是的。”一个声音温和地回应着他,是坐在帐下和心腹幕僚一起看着地图的白墨宸,抬眼看去,“你是对的。那些庸碌的蠢材立刻就会明白自己的有眼无珠。”
天官回过头,循声看着虎皮椅上的统帅,浑浊的眼里忽然流下了泪来。
“王者……王……”他放下满手的食物,不停地叩首。
“没事了。你以后会荣华富贵一辈子。”白墨宸微微一抬手,凌空似乎有一股力量托起了磕头的老人,“你敢于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说出预言,而且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惜被割舌也不肯改口——这,就是我对你的回报。”
黎缜在帐外静静地看着,抱紧了手里的锦盒,几乎想转身离开。
然而,帐中的人却已经抬起头,隔着帘幕冷然发话:“宰辅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不嫌风寒露重吗?何不进来一聚?”
他颤了一下,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撩开帐子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