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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甲子科江南乡试终于正常举行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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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如此高龄,尚能临场应试。”曾国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岁,便眼花齿落,已近老态,不禁对这个老士子发出由衷的赞叹,“三场完毕之后,我们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励。倘若真的中了,让他戴着大红花,在闹市中接受大家对他的恭贺,耀一耀几十年来寒窗苦读、老来遂志的光荣。”

众人都点头称是。

万启琛说:“七十八岁应乡试,诚难能可贵,但也还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刘起振七十九中乡举,八十入翰苑。嘉庆丙辰科,王严八十六中乡举,未及次年会试便死了。这都是士林美谈。”

赵烈文说:“你说的还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广东番禺王健寒九十九岁尚应乡试,握笔为文,挥洒自如。翁方纲曾以诗记之。”

大家都惊诧不已。

“那么,最小的多大年纪呢?”曾国藩又问。

“最小的十七岁。”李鸿章答。

“哦。”曾国藩点点头,说,“据说朱文正公也是十七岁中的乡举,座师阿文勤公夸他年虽少,魄力大。”

万启琛说:“诸位听清了吗?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两个字,这可是个吉兆,小家伙今科定然会中举。李中丞,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他叫陆宇安。”李鸿章说,“因为是敝同邑,所以记得。”

众人都说:“好,我们都记住了,发榜时注意看,想必这陆宇安今科必中无疑。”

曾国藩高兴地说:“随便说说的,哪里就算得数!”

曾国藩记起前几个月决定兴建贡院时,有个李老头子说要带着儿子、孙子,祖孙三代一起应试的事,遂问李鸿章:“有父子、祖孙一起来的吗?”

“有。”李鸿章回答,“父子结伴而来的,有两百多家,祖孙三代来的,也有八家。刚才说的鲁光羲,就是祖孙三代一起来的,孙子也有二十多岁了。”

“好!”曾国藩高兴地说,“这真是自古以来少见的场面。少荃,你这个监临荣耀得很啦!”

“这还不都是沾了恩师您的光!”李鸿章开怀大笑,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正在大家兴致浓厚地闲谈时,一艘华丽的大官船从下游慢慢驶来,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江南乡试正主考官刘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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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辛苦啦,昆老!”当刘昆刚走出舱门时,曾国藩便带着李鸿章一班人踏过跳板上了船,向他问候致意,站在刘昆背后的平步青也笑着接受众人对他的热烈欢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亲来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刘昆功名比曾国藩晚一届,年龄却比曾国藩大几岁,须发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湖南学政任上,为杀林明光一事,很与曾国藩闹了一阵子。现在曾国藩勋名盖天下,远在刘昆之上,且乡试监临是李鸿章,曾国藩完全可以不来迎接。他不计前嫌,降尊纡贵,这的确使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刘昆感动。在过跳板的时候,刘昆一定要让曾国藩走在最前面。曾国藩高低不肯,说是皇上钦派的主考大人,理应走在前。推推让让一阵子后,刘昆终于拗不过,第一个上了跳板。曾国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虽少年气盛,毕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刘昆说:“爵相不要再难为他了。虽是皇上钦命,到底是晚辈,我就擅自做个主,让他走第三罢!”

于是,刘昆第一,曾国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鸿章第四,乔松年第五,余下的人便依次跟在乔松年的后面,走过跳板上了岸,进了张灯挂彩的接官厅。

接官厅正中临时搭起了一座龙亭。曾国藩率领众人,对着龙亭中的牌位跪请圣安:“敬祝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刘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诸位请起。”

然后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备好的大轿。一行二十多乘绿蓝呢轿,气势磅礴地将两位主考大人护送到旱西门外妙香庵。

李鸿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验证。全套洋式陈设,不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挠腮,就连老头子刘昆也很满意。下午,丰盛的接风筵席上,吴下名菜使得客人赞不绝口,尤其是菰菜、莼羹、四鳃松江鲈鱼脍,更是令满堂叫绝,连曾国藩也觉得味道不错。

妙香庵大门外插起两块大木牌,每个牌上写着方方正正两个大字:“回避”。除东厢一扇耳门外,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两条左右交叉的封条,上面赫然盖着“钦命江南乡试正主考”紫花大印。刘昆、平步青在妙香庵里安静地休息了两天。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门上的封条扯了,正主考官刘昆穿朝服乘亮轿、副主考官平步青乘普通蓝呢轿出庵,由旱西门进城来。

亮轿亦名显舆,四周无围幛,里面安放大宝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狮,轿杠裹彩绸,由八人抬着,前后吹吹打打,坐在轿中的人可以毫无遮拦地俯视围观的百姓,最是威风得很。这种亮轿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只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为的是突出其威仪。

亮轿一直抬进位于城南府东大街的江宁府衙门。这里已由江宁知府出面,摆下了十五桌入帘上马宴。待刘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谢过皇恩入席端坐后,同考官、监临、提调、监试等各执事官才一一入席。这种入帘上马宴虽是宴席,其实主要是一种仪式。酒菜并不丰盛,大家也只略为尝尝而止。席间每隔半个钟头献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戏。一连三道茶,三段折子戏,全演的科举功名的内容,诸如商辂三元及第、梁灏八十二岁点状元之类。

第三段戏演毕,刘昆起身,众人跟着起身,走到门外上轿,径直前往贡院入闱。赴宴者刚出大门,久在门外围观的百姓便破门蜂拥而入,将宴席上的杯盘果蔬一抢而空,然后将桌子凳子一齐掀翻,再乐呵呵地扬长出门。衙门的差役并不干涉,都在一旁站着观看。前来抢食的人大半不是因为饥饿,这有个名目,叫做抢宴,为自己,或为亲朋在科举考试中抢个吉利。

当刘昆带着百余名闱中官员进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后,立即便有三千余名淮军开了进来。进入闱中的有两千人,叫做号军,负责近两万名应试士子的试卷发放、送饭送水、号房的开关打扫以及一切服务性事项。外面有一千余人,担负着警戒、巡逻等任务。从这一刻起,往日可以随意参观的贡院,立即变得戒备森严了。金陵全城无论士农工商,都在谈论着这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中断十二年之久的江南乡试终于恢复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云密布,寒气逼人。昨夜刮了一个通宵的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金陵城提前进入隆冬季节了,近两万名士子要在今天全部点名入闱。

乡试定例在八月举行,以八月初九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场。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点名入场,后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场。一二两场非到时不开,唯第三场提前于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对功名不甚经意的人,这时便交卷出场,好在中秋佳节之夜赏月。每场寅正点名,日落终止。甲子科江南乡试因为推迟了整整三个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点名时刻也因此推迟一个时辰。卯正时刻,贡院外大坪里人山人海,士子们背着被包,提着考篮,照着先天发下的《贡院坐号便览》,按省府县分站在各道门口等候入场。

江南贡院有东西两道辕门。东辕门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四个大字,西辕门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东辕门,江苏籍士子分在西辕门。每个辕门左右又各有两道较小点的门。这样,一共有十道入闱的门。门虽多,但士子近两万,每道门口仍有近两千号人围在旁边。每点齐五十名以后,由差役执高脚牌在前引导,士子们跟着牌子鱼贯入闱。因为要一一点名验看,颇费时间,入闱速度很慢。

开始还算安静。天气虽冷,士子们因早有准备,都还耐着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时分,突然下起雨来,雨中还夹杂着雪粒。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里的士子们弄苦了。虽有雨伞斗笠,到底挡不住长时间的雨雪。没有多久,便一个个身上铺满了雪粒子,肩头、袖口、裤管都渐渐地湿了。尤其可怜的是那些年老体弱和衣衫单薄的人,他们更是冷得瑟瑟发抖,缩头缩脑地站在辕门外,在寒风欺凌、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过龙门便身价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群正在遭受惩罚的罪犯。

人群混乱了,咒骂天老爷的,吆喝着快点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吵得连点名声都听不见了,入闱速度越来越慢。忽然,从西辕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爷爷,爷爷!”人们都围了过去。只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紧闭双眼,脸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冻死了。旁边两个士子跪在一旁失声痛哭。有心肠好的士子便过来关照劝慰,有急公仗义的士子便忙着去叫巡逻兵。四周都在悄悄议论:

“这老头子是谁,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赴试?”

“据说是如皋来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儿子都有五十多岁了,孙子也二十多了。”

“老头子发病几天了,儿孙劝他莫入闱,他非要进不可,说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死在号房里,这不就应了这句话!”

“哪里应了?还没进号房哩!”

“这是冻死的。这个鬼天老爷!主考官行行好,莫点名就好了。”

“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话间过来两个兵士,将老头子的尸体抬走了,儿子孙子哭着跟在后面。士子们望着这个惨景,摇头叹息道:“可怜呀可怜!客死异乡,儿子孙子也进不了考场,一家三代都白等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风刚起,曾国藩便醒过来了,为天气的骤冷担忧。他是经历过一科乡试、三科会试,在号房里度过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闱中之苦。今科乡试,大不同于一般,天公如此不作美,太使人气闷了。谁知后来竟下起雨夹雪来,他为应点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来无心治事看书,不断打发人到贡院门外去探听情况。

“大人,如皋籍士子鲁光羲冻死在西辕门外。”奉命了解情况的赵烈文进来报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国藩大吃一惊。他回过头来问,“是不是那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子?”

“正是。现在遗体已被送往清凉寺。他的儿子、孙子和他同来应试,有两个淮军士兵帮他们一起料理后事。”

“可惜!”很久后,曾国藩才吐出两个字来。这个消息使他甚为不快。七十八岁带着儿孙赴乡试,大清立国以来凤毛麟角。那天听了李鸿章的禀报后,他便思考着要围绕这个题目做一系列好文章。首先该向皇太后、皇上奏报:耄耋老人携子孙应试,这是皇太后、皇上圣德感化的体现,是孔孟儒学深入人心的生动说明,是长毛灭后国家中兴的祥瑞之象。他要借此为两江三省读书人树个榜样,鼓励年轻人奋发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学不怠。他还想到朝野都会广泛谈论这件罕见的奇事,正史野史都会感兴趣地记载下来,为本就天下瞩目的甲子科江南乡试增添异彩,自己作为这科乡试的总策划人,将会更显得不同凡响。可是,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光彩将变为阴影,美谈将变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凉寺去看看鲁光羲的儿子和孙子,并从库房里取出四十两银子送给他们,叫他们买副棺木,早点将老人入棺,护送回籍,不要在城里待久了。”

“好,我就去。”赵烈文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说,“大人,现在雨雪交加,气候严寒,士子们都站在露天坪里,许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点名,先放他们进去,在号房里毕竟可以躲避风雨。”

不点名就径直入闱,这可是乡试中从未有过的事情,倘若因此乱了考场,将来谁负这个责任?

“大人,士子们都在雨雪中冷得发抖,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一两百,若是再出几个鲁光羲这样的人,那就不好收场了。”见曾国藩阴沉着脸不作声,赵烈文又补了一句。这话果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凉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闱见刘大人,请他下令停止点名,先让他们都进号,然后再叫点名官挨号一一查验,发现有混进场者,杖责一百棍,赶出贡院。今后倘若朝廷追究下来,一切责任由我负!”

正在为因雨雪严寒而点名进展太慢发愁的刘昆,听了赵烈文的转告后,和平步青一商量,立即下令,大开闱门,不必点名,一律凭《贡院坐号便览》纸牌赶快入闱进号。这个命令一传达,尚在辕门外候点的一万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纷纷高喊:“谢主考大人恩典!”他们自动整队,举起纸牌,不到一个时辰,便全部进场完毕。

士子入场后,曾国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穷苦力学之辈,家境贫寒,衣衫必不厚实,经此雨雪一淋,定然湿了。号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冻死几个,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将彭毓橘、刘连捷叫来,要他们立即从湘军粮台处借调五千件衣服,棉的夹的单的都行,赶快送到贡院,好叫衣衫单薄的士子将湿衣换下。又吩咐闱中厨房速熬姜汤,每个士子发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湿。到了傍晚,曾国藩又亲自乘轿来到贡院,在刘昆陪同下,顺着狭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号房。见所有的士子都已开始安心应考,生病的也有号军单独照顾,一切安谧,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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