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序 福山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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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2011年初的时候,我和铭基终于决定了一个辞职的日期,在日历上用红笔将它圈了起来,并在旁边画上巨大的惊叹号。铭基还送给我一只用来倒数的橙色闹钟,它每天都会用数字来显示离辞职的日期还有多少天。我把闹钟放在办公桌上,每天光是看着都喜心翻倒。不知情的同事看到总会好奇:“那数字是什么意思?”“Lucky number.”我也总是嬉皮笑脸地说。

我想象过很多次辞职的情景。“我要把辞职信摔到她脸上去!”我陶醉地对gay密说,“我要跟她说老子不干了!让她赶紧再找一个消防队员来救急灭火!我要告诉她这个team已经半死不活了。我要告诉她其实我们大家有多讨厌那谁谁,还有那谁谁谁……我要跟她说她那些狗屁笑话根本一点都不好笑!我要告诉她这个team的办公室政治已经让所有人都无法忍受了!所以别再以为自己的管理能力有多高明了!我要让她明白我们的工资和奖金和xx银行比差了多少!按小时算下来又能比麦当劳给的工钱好到哪里去!别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恩赐的嘴脸!……”

Gay密白了我一眼,继续淡定地喝他的酒:“我说你真的要搞得这么戏剧化么?”

当然不是。我是个孬种,只敢在脑子里过过瘾而已……再说我辞职的目的其实只为旅行,又何必把自己搞得好像负气出走?所以真正辞职的那天,我只是和老板J女士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走进会议室,然后笑着把辞职信双手奉上。老板久经沙场,什么风浪没见过?一听说我并无打算跳槽去另一家投资银行,脸色立刻松弛下来,“旅行?啊旅行很好啊!我表妹去年也辞职去旅行了一年 ……”没有抱怨,没有讨价还价,宾主尽欢,happy ending。

虽然J女士让我“慢慢地”告诉其他同事,然而这种消息永远传播得像绯闻一样快。西方国家的好处是人人见多识广,没人会觉得辞职旅行是疯子的行为。大家只是礼貌地表示羡慕,并开玩笑地说:“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去?”因为我还有一个月的notice period来移交工作,关系好的同事开始轮流约我午餐或喝酒。一向吝啬的TK甚至主动给我买了香槟。然而经历过很多同事的离别,我非常清楚大家很快就会把我忘记。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少了我地球照样运转,说不定运转得更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阿比大概是同事中最舍不得我走的一个。我也同样舍不得他。我们几乎同时间来到现在这个team,同甘苦共患难,一起经历了最好和最坏的时光。即便是在他去香港工作的两年中,我们仍坚持每周通电话。在西方国家,同事之间的友谊一般只到下班为止,我们的友谊却延续到了生活中。那天下班以后,我和阿比去酒吧买了啤酒坐在广场的台阶上喝。大概是离别在即,我看到什么都感慨万分。刚来英国的时候一脸幼稚,每次进酒吧都被查身份证件。当时还很窝火,现在的我是多么希望再被查一次啊……可惜岁月沧桑,如今老傅我就算醉倒在酒吧里都没人管了吧……

我一边喝酒一边打量周遭的景物。曾经是多么痛恨Canary Wharf这个人工岛——大风、高楼、黑色西装、玻璃森林、冷漠面孔、行色匆匆……连租房的时候我都特地选择看不到那些摩天大楼的地方,然而“客树回看成故乡”,还未动身离开已经有点留恋不舍之意。“舍得”,“舍不得”,这两个词在我的舌尖反复流连。佛经里说:“舍得”者,实无所舍,亦无所得,是谓“舍得”。佛教是印度的土地上开出的莲花,我相信印地语中一定也有“舍得”这个词汇。我想问问身边的阿比,可是竟无法将它精准地翻译成英文。原来有些东西竟是无法翻译的。

对于这份刚刚辞掉的工作,我的感情很复杂。我当然感激它——在清贫岁月中,它及时出现,救了我一条贱命;它付给我可观的薪水,让我可以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去喜欢的地方旅行;它提供了一个国际化的工作环境,鼓励宽容多元文化,同事们受过良好教育,拥有正确的价值观,使我免于种族歧视的忧虑,保持自己的尊严;它重视公平和秩序,遵守游戏规则,不同于国内“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含混暧昧,这使我觉得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公平的对待;它强迫我保持冷静和耐心,学会应对压力的本领,在发生紧急事件时懂得处变不惊;又教我像男人一样思考和行动,在必要时刻简直可以扛着枪上战场。它同时也让我学会了穿高跟鞋,懂得什么时候应当握手,什么时候应当行贴面礼,派发名片时可以像发扑克牌,而不必像在中国那样双手奉上,还有在酒会上交际应酬时,如何自然地加入和离开任何一段对话……

可是我同时也痛恨它。投行的工作强度令我沮丧而衰老,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过长的工作时间导致了私人生活的贫乏,而我们将这一缺憾变本加厉地投射在对物质的欲·望中。我的很多同事已经不能搭乘廉价航空甚至经济舱,也无法入住四星级以下的酒店。金钱的诱·惑力如此之大,由奢入俭变得异常困难,我们很难舍弃现有的舒适生活,因此无法轻易离开这份工作。我们越来越胆怯懒惰,因为这份工作使我们丧失了那种使人变得勇猛无畏的生机和活力。我也反复地问过自己,一年的旅行结束后又将如何?我是否会回到这个行当?答案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些年的工作也许已经悄然改变了我,也许我依然无法抵抗丰厚薪酬的诱·惑。我不是爱买名牌的女生,可是未来的孩子和家庭或许需要我这份收入来维持体面的生活?我希望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又有意义的工作,可是这样的工作能否满足我的物质欲·望?落霞 有时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行业,就像仓央嘉措说的,“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如果从来不曾拥有过,舍弃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挣扎吧?

之前过年回家时也和父母谈到这个问题。他们真是伟大的父母,gap year在很多人看来是矫情和疯狂的事情,可是他们竟然支持我和铭基的决定,虽然他们也有作为父母的担心——他们希望我们快乐,但也希望我们生活舒适,在经济上不拮据。有一天晚上老爸带我去湖边看鸭子,散步时也谈起旅行结束回国后要做什么的话题。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我接起来,原来是猎头公司打来的。挂掉电话后我对老爸说:“你看,没问题的。最不济我还可以回来做投资银行嘛。”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的内心可以强大到为了精神追求而放弃别人羡慕的机遇吗?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烦躁而羞愧,对自己充满失望。可是我也得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不能为摆姿态而故作豪语。铭基安慰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想再多也没用,好好享受旅途才是正经事。”阿比也说:“你有一年的时间慢慢思考这些问题呢,急什么?也许旅行结束时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人的想法常常会变化的啊。”

他说的对。人的确是会变化的。刚工作时我也曾被这个行业的表面光鲜所迷惑,心中只知道有项目、规则、奖金,全然不曾想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诚意、志向。如今我已度过了那段只知服从的岁月,gap year将开启寻找自我的第一步。我想我寻求的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涅磐,我也知道并不会有一张写着神秘经文的纸条隐藏在高山之巅的某个神庙中,只要高声念诵三遍,就可以把自己从那一直折磨着我的精灵手中解放出来。我只希望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看看沿途的人们如何生活,看看他们的建筑、街道、集市、艺术,看看他们如何面对历史和传统,看看他们与自然的关系……我对天地间一切琐碎的日常事物都充满好奇,可是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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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真的睁起眼睛来看,你会从每一个形象中看到你自己的形象。

如果你张开耳朵来听,你会在一切声音里听到你自己的声音。”

听起来真是有点自私吧。走那么远的路,见那么多的人,目的也不过想更多地了解自我。可是这是每种生物保持生存的自我执著所必需的,它使我们活着,使根本没有意义的人生变得有意义。斯宾诺莎说,人类所能希望达到的最高极限就是自我满足,而没有对自我的了解,满足又从何谈起。我知道旅行结束也未必能交出完整的答卷,甚至有可能会更迷茫,然而就像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中所说:“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rch Leiden Freude(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思考后的迷茫与无知的快乐相比,我宁取前者。

辞职后日子过得飞快,转瞬之间,连notice period(通知期)也快要结束了。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公司附近的酒吧办了个离别酒会,向所有相熟的同事一一告别。最后一天的下午大家又集体涌到我的桌边做了一次正式的告别仪式,送给我几件礼物。到了下班的时候,我实在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再上演一次依依惜别的场面,于是以最小的动作关了电脑,把桌上仅剩的几件东西放进手提包,低着头轻手轻脚地溜过走廊。

“啪。”

“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是同事们在我身后缓慢而有节奏地鼓掌。

“好啦好啦!我走也不用开心到鼓掌吧!”我笑着回头向他们挥挥手,可是并没有停下脚步。

再次走在那条地下通道里,我感到一阵恍惚——

我终于做到了。我终于停了下来。

在路上的生活却即将开始。有点忐忑,可是也充满期待。这一年是我们送给自己的礼物,尽管预算有限,吃住都需非常俭省,可这毕竟是人生中第一次可以跟随自己的心意而生活。

“他也许听说过那座福山。

它是我们世上最高的山。

一旦你登上顶峰,你就只有一个愿望,

那就是往下走入最深的峪谷里,

和那里的人民一同生活。

这就是这座山叫做福山的原因。”

希望有一天能够怀抱着踏实的心情重新回到茫茫人海,那时的我或许已经找到了那座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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