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这么近那么远 · 六
四
在路上走了快两个月,除了在山里学校的两个星期,最常聊天的对象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旅人。说实话,我对这样的聊天已经由一开始的兴奋好奇转为有些麻木厌倦。我们相遇、打招呼、自我介绍,然后很快就各奔东西。我们不得不把自己的来历和故事浓缩为几句话重复无数次,重复到连自己都厌恶自己——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人生竟然如此苍白……
刻薄一点地说,其他人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9月开始念法学院研究生,所以趁着还没开课来走走中美洲”;“我9月开始念医学院研究生,所以趁着……”;“我是中学老师,每年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出来玩”;“我一直向往拉丁美洲,所以辞掉工作来这里旅行”;“我反正就是个嬉皮,一边流浪一边嗑药是我最擅长的事”(好吧这个是我臆测的)……不外如此。也许很多人确有自己精彩的经历和故事,比如在太阳旅店遇到的在玛雅村庄向当地大妈学织布的日本男生,小巴上遇见的住在洪都拉斯的小岛上写书探讨“女人与性”的美国阿姨,在Semuc Champey的旅店里认识的收养了韩裔孤儿的美国夫妇…… 也许是我们走的路还太少,或者相遇的时间太短,又或许是缘分未到,直到目前为止,和我们有过深入交流而且发现对方很有意思的旅人不超过三个。
我们以往所目睹的世界实在太小,内心又不安分,想要见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飘邈之旅小说 其他旅人的故事并不能使我们满足,而从当地人那里听来的更残酷的故事又令我们战栗不安。然而中美洲就是一片这样的土地,绝世美景背后隐藏了那么多的贫穷、不公和罪恶,到处都是令人不安的故事,颠覆了我们两个井底之蛙以往的所有经历和认知。
有一次在长途车站换车的时候,我忽然内急却又找不到厕所,幸好遇到一位好心的当地人给我指路。他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容颜憔悴,衣衫褴褛,以推销广告小册子谋生。令我惊异的是他竟说得一口极其地道的美式英语。我忍不住问他原因,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哦,我是在美国长大的。”
“为什么回来呢?”我很好奇。
他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哦,因为后来我得了艾滋病,美国政府就把我遣返回来了……”
也许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惊讶?非法移民、艾滋病……随随便便一个路人,轻轻松松几句话,就勾勒出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一直把我送上车,潇洒地伸出手臂和我碰一碰拳头,然后郑重地告诉我:“小心骗子和小偷,别让任何家伙碰你的背包……”
他挥挥手离开了。我这才意识到他的一只手臂呈现极其怪异的形状,像是被打断了骨头重新拼接起来,可是又接错了方向,无法回复原状。我更意识到,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所看到的世界都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真正的世界更宽广,更隐秘,更幽深。我得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把这一点忘了,我得学会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避免将残缺不全认作真实,我得找到一个超越了愤怒和悲哀的完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