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100种治疗方法不一定能有一种有用
就在感恩节前,萨拉·莫诺波利、她丈夫里奇和她的妈妈多恩·托马斯和马尔库克斯医生会面,商讨她剩下的选项。到现在为止,萨拉已经经历了三轮化疗,几乎都没什么效果。也许马尔库克斯本来可以同她谈谈在死亡临近的时候,她最想要什么以及怎样帮助她实现愿望。但是,萨拉和她的家人传递的信号是,他们只想讨论下一步治疗选项。他们不想讨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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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她死后,我同萨拉的丈夫及父母交谈。他们指出,萨拉知道她的病治不好了。在她得知诊断结果并产下女儿之后的那个星期,她阐明了自己死后对薇薇安养育问题的愿望。她几次告诉家人她不想死在医院,希望在家里安宁地度过最后的时刻。但是,那种时刻可能很快来临、她的病无法延缓,这样的前景,据她妈妈说,“她和我都不愿意讨论”。
她的父亲加里和她的双胞胎姐姐艾米丽仍然怀着治愈的希望。他们觉得,医生们看得还不够仔细。加里说:“我就不相信没有办法。”对于里奇,萨拉的病让他觉得迷惘:“我们有了孩子,我们还很年轻。这太令人震惊、太奇怪了。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停止治疗的话题。”
马尔库克斯打量了一下房间。作为有着近20年肺癌治疗经验的医生,他经历过很多这样的谈话。他有一种平静、令人宽心的气质,有着明尼苏达州人避免冲突和过于亲密的倾向。他尽量科学地对待各种决定。
他告诉我:“我知道我的多数病人都会死于他们的病。”数据显示,第二轮化疗失败后,肺癌病人很少经由进一步治疗获得更长的存活时间,而且往往还要承受严重的副作用。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希望。他告诉他们,在某个时候,“辅助治疗”(supportive care)是他们可以考虑的一个选项。但是,他接着说,也有实验性治疗方法。他告诉他们几种正在试验阶段的疗法。最有前景的是辉瑞制药公司开发的、针对她细胞中的一种突变的药。这种药太新了,甚至连名字都还没有,只是一个编号——PF0231006,而这也使它更加诱人。
这种药有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其中之一是,科学家都还不知道安全剂量。这种药还只处于一期试验阶段——这个阶段是为了测定各种剂量的毒性,而不是为了测定疗效。而且,在皮氏培养皿里做的这种药杀灭她那种癌细胞的测试表明,它没有效果。但是,马尔库克斯认为这些都不是决定性的障碍,而只是消极因素。关键问题是,测试规则将萨拉排除在外,因为她那个夏天出现了肺栓塞。要想加入试验,她得等待两个月,以使这一症状完全消除。与此同时,他建议尝试另外一种叫作长春瑞滨的药物进行常规化疗。萨拉在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一开始接受这项治疗。
现在,我们值得停下来考虑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步一步地,萨拉最后到了第四轮化疗,这次化疗只有极小的改变病程的可能,但却有极大的导致她越来越衰弱的副作用。一次为不可避免的事做准备的机遇又与她擦肩而过,而这种情况的发生都是由于一个普遍存在的情形:病人和家人没做好面对疾病事实的准备。
我问马尔库克斯,末期肺癌病人第一次来看病的时候,他希望实现什么目标。“我在想,我能让他们好好活一年或者两年吗?”他说,“那是我的期望。对我来说,她那种病人可以拖个三四年。”但这不是人们想听的。“他们想的是10年、20年,你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但换成是我,也是一样的。”
你会以为医生在这方面做好了解决困难局面的充分准备,但是,至少有两个问题构成了阻碍。第一,我们自身的观点可能不切实际。社会学家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Nicholas Christakis)主持的一项研究访谈了近500位绝症患者的医生,询问他们认为病人会活多久,然后追踪病人。63%的医生高估了病人的存活时间,只有17%的医生低估了病人的存活时间,平均过高估计达530%。医生越熟悉病人,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1]
[1] 想了解更多信息,可参阅克里斯塔基斯的著作《大连接》,已由湛庐文化策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编者注
第二,我们常常连这类估计都会避免说出口。研究发现,虽然在癌症无法医治时,医生一般会告诉病人,但是,大多数医生即便在被追问的情况下也不情愿作出特定的预测。40%的肿瘤医生承认,他们给病人提供他们相信不太可能有效果的治疗。在“顾客永远是对的”这一时代背景下,医患关系越来越错位了,医生尤其不愿意摧毁病人的期望,对过于悲观的担忧远远多于过于乐观,而且谈论死亡极其令人忧虑。当你有一个类似萨拉·莫诺波利那样的病人,你最不想做的就是揪住真相不放。我知道这一点,因为马尔库克斯并不是唯一一个避免同她做这种谈话的人。我也是。
那个初夏,PET扫描显示,除了肺癌,她还有甲状腺癌,而且已经扩散到颈部淋巴结。我应邀参与会诊,决定是否手术。这第二个与肺癌无关的癌实际上是可以手术的。但是,甲状腺癌要几年时间才会致命。早在甲状腺癌引起任何麻烦之前,肺癌几乎肯定会终结她的生命。考虑到手术涉及的范围以及潜在的并发症,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做。但是,对萨拉解释我的建议就意味着要正视肺癌的致死性,而我并没有做好这么做的准备。
萨拉坐在我的诊室。第二个癌症的发现似乎并未令她气馁,她看起来决心已定。她读过介绍甲状腺癌治疗效果良好的文章,所以她已经做好了手术准备,急切地想讨论手术时间。我感觉自己被她的乐观情绪感染了,心想: 如果我错了呢?如果她被证明是那个逃脱了转移性肺癌的奇迹病人呢?我怎么可以不治疗她的甲状腺癌呢?
我的解决办法是完全避开这个主题。我告诉萨拉,关于她的甲状腺癌有相对好的消息——发展慢、可治疗。但是,我说,首要的问题是她的肺癌,我们还是不要为此耽搁肺癌的治疗。我们可以先对甲状腺癌进行监测,几个月后再安排手术。
我每6周见她一次,发现她的身体一次比一次衰弱。然而,即便是坐着轮椅,萨拉每次来都面带微笑、化着妆,为免刘海挡住眼睛,她用发夹把刘海夹了起来。一些小事情也会令她发笑,比方说管子在她衣服下面形成的奇怪的突起。她什么都愿意尝试,我发觉自己的注意力也集中在了肺癌的试验疗法上。在一种化疗方法稍微缩小了她的甲状腺癌后,我甚至给她提出试验疗法抗击她的两种癌症的可能性。这完全就是幻想,而讨论一种幻想比讨论眼前发生的事更容易——不那么易动感情、不那么令人焦躁,也不那么容易引起误解。
夹在癌症和化疗之间,萨拉的身体稳步衰退。多数时候她都在睡觉,无力出门做任何事。12月份的门诊报告说她呼吸急促、干呕、咯血、极度疲乏。除了胸腔引流管,她还需要每周或者每两周做一次腹部针管引流,以解除因癌症产生的几升腹部积液的严重压力。
12月份的CT扫描显示,肺癌在向她的脊柱、肝区及整个肺部蔓延。我们来年1月份见面的时候,她只能缓慢地挪动,明显很不舒服。她的下肢肿得厉害,皮肤绷得紧紧的。她说不了一句话就要停下喘气。到2月份的第一周,她需要在家里吸氧才能呼吸。然而,肺栓塞已经过去足够长的时间了,她可以开始使用辉瑞公司的试验药了。她只需要再做一套扫描以期确认她符合试验条件。扫描发现癌症已侵犯到脑部,至少有9个大小达1.3厘米的转移性肿瘤分布在两个大脑半球。实验药物不具备穿透血脑屏障的能力,PF0231006对她不会有作用。
然而,萨拉、她的家人和她的医疗团队仍然处于战斗模式。在24小时之内,萨拉被带到医院看放射科医生,试图通过全脑放疗减少转移癌细胞。2月12日,她完成了5天的放疗治疗,这使得她无限疲乏,几乎不能下床。她几乎什么都没吃,体重比秋天时减轻了23斤。她对里奇承认,两个月前,她就出现了复视,并且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
他问她:“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只是不想停止治疗,”她说,“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会让我停止的。”
放疗后,她得到两周的时间恢复体力。当时我们又有一种不同的试验药可以给她试用,这是一个小生物技术公司的产品。医生计划让她从2月15日开始服用。她的机会在迅速减少,但是谁会说没有机会呢?
1985年,古生物学者、作家斯蒂芬·杰伊·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发表了一篇不寻常的文章,题目是《中位数并不是要旨》(The Median Isn’t the Message),那是在三年前他被诊断患有腹部皮脂瘤之后。腹部皮脂瘤是一种罕见的、致命的癌症,通常与接触石棉有关。得知诊断结果后,他去了一所医学图书馆,找出了关于这种病的最新研究论文。“文献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皮脂瘤无法治愈,在发现以后,中位存活期仅有8个月。”他写道。这个消息对他是毁灭性的。但是,他开始查看病人存活曲线图。
古尔德是一位博物学者,他会更注意曲线中点周围的变化,而不是曲线本身。这位博物学家看到的是显著的变化。病人并不集中在中位存活期,而是往两个方向形成扇形分布。而且,在曲线的右侧,是一根长长的(尽管很细)存活期超过8个月的病人的线尾。他在这里找到了安慰,他能够想象自己的存活期沿着那根长长的线尾远远向前延伸,而且他的确活了下来。手术和试验性化疗后,他又活了20年,于2002年年满60岁时死于与皮脂瘤无关的肺癌。
“我认为,把接受死亡等同于拥有内在尊严的观点太过流行了,”他在1985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当然,我同意《圣经·传道书》中说的‘生有时, 死有时’——当我活到头的时候,我希望能平静地面对生命的终点,并且是以我自己选择的方式。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我更喜欢这种更富战斗性的观点,即死亡是最终的敌人——我觉得那些对光的熄灭愤怒不已的人没什么好责备 的。”
每次接手绝症病人,我都会想起古尔德和他的文章。这些人几乎总是有一些活得很长的可能性,不管这种可能性多么微弱。寻找这种可能性有什么错呢?在我看来,这没什么错,除非这意味着我们不去为比这种可能性大得多的结果做准备。麻烦在于,我们的医疗体系和文化都是围绕着那个微弱的可能性建立的。我们创设了一个数万亿美元的知识大厦,发行医学版的彩票——那些彩票几乎100%不会中奖,而让病人为此做好准备的系统仅仅还只是一个雏形。希望不等于计划,但是,希望却成了我们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