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8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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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上校缓缓地询问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长官?”

“我在问你。你回答。”

“是,长官。我——”

“你以为我们把你带到这里,是请你提问题我来回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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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长官。我——”

“我们把你带到这里干什么?”

“回答问题。”

“说得对极了,”上校吼叫道,“那你就先回答几个吧,不然我就打破你的狗头。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你这狗杂种,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从没那样说过,长官。”

“请你大声讲,好吗?我听不见。”

“是,长官。我——”

“梅特卡夫。”

“长官?”

“我没叫你闭上那张笨嘴吗?”

“是,长官。”

“那么我叫你闭上笨嘴,你就给我闭上笨嘴。明白了没有?请你大声讲,好吗?我听不见。”

“是,长官。我——”

“梅特卡夫,我踩到你的脚了吗?”

“不,长官。一定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脚。”

“不是我的脚。”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

“那或许还是我的脚吧。”梅特卡夫少校说。

“挪开。”

“是,长官。你得先移开你的脚,上校。它踩在我的脚上面。”“你是叫我把脚挪开?”

“不,长官。噢,不,长官。”

“那就把你的脚挪开,再闭上那张笨嘴。请你大声讲,好吗?我听不见。”

“是,长官。我是说我没有说你们不能惩罚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回答你的问题,长官。”

“什么问题?”

“‘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你这狗杂种,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会速记的下士照速记本读道。

“好了,”上校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你们不能惩罚我,长官。”

“什么时候?”上校问。

“什么时候怎样,长官?”

“现在你又在问我问题了。”

“对不起,长官。恐怕我不懂你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没说我们不能惩罚你的?难道你听不懂我的问题?”

“不,长官。我不懂。”

“你刚才跟我们说过。现在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我怎么回答得了呢?”

“你又在问我另一个问题了。”

“对不起,长官。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我从没说过你们不能惩罚我。”

“你是在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要求你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没说这话。”

克莱文杰深深吸了口气。“我始终没说你们不能惩罚我,长官。”

“这就好多了,克莱文杰先生,尽管那是赤裸裸的谎言。昨天晚上在厕所里,难道你没有跟我们讨厌的另一个肮脏的狗杂种悄悄说,我们不能惩罚你吗?他叫什么来着?”

“约塞连,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

“是的,约塞连。一点不错。约塞连。约塞连?那是他的名字吗?约塞连?约塞连究竟算个什么名字?”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对情况了如指掌。“这是约塞连的名字,长官。”他解释道。

“对,我想那就是。难道你没有跟约塞连悄悄说,我们不能惩罚你吗?”

“啊,没有,长官。我跟他悄悄说,你不能认定我有罪——”

“也许我很愚钝,”上校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看不出两句话的差别。我想我相当愚钝,因为我看不出两句话的差别。”

“什——”

“你是个满嘴空话的狗杂种,是不是?没人要你澄清,而你在向我澄清。我是在做陈述,不是要你澄清。你是个满嘴空话的狗杂种,是不是?”

“不是,长官。”

“不是,长官?那你在说我他妈的撒谎咯?”

“啊,不,长官。”

“那么你是个满嘴空话的狗杂种,是不是?”

“不是,长官。”

“你是存心想跟我吵架?”

“不是,长官。”

“你是个满嘴空话的狗杂种吗?”

“不是,长官。”

“妈的,你就是存心想跟我吵架。谁出两分臭钱,我就从这张大桌子上跳过去,把你那臭烘烘的怯懦身体撕碎。”

“好啊!好啊!”梅特卡夫少校叫喊道。

“梅特卡夫,你这臭烘烘的狗杂种。我不是叫你闭上那张怯懦、愚蠢的臭嘴吗?”

“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那就这么办吧。”

“我只是想学习,长官。学习的唯一方法就是尝试。”

“谁这么说的?”

“都这么说,长官。连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也这么说。”

“你这么说吗?”

“是的,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可每个人都这么说。”

“好吧,梅特卡夫,那你就试试闭上那张笨嘴,也许这才是你学会闭嘴的办法。好,我们说到哪里了?给我念最后那句话。”

“‘给我念最后那句话。’”会速记的下士照本念道。

“不是我的最后那句话,蠢货!”上校吼叫道,“是别人的。”

“‘给我念最后那句话。’”下士念道。

“还是我的最后那句话!”上校气得脸色绛紫,尖声叫道。

“哦,不,长官,”下士纠正道,“那是我的最后那句话。我刚才念给你听的。你忘了吗,长官?就在刚才。”

“啊,天哪!给我念他的最后那句话,蠢货。说,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波平杰,长官。”

“好吧,下一个就是你,波平杰。他的审讯一结束,就开始审问你。懂了吗?”

“懂了,长官。我的罪名是什么?”

“那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听到他问我什么吗?你就会知道的,波平杰——我们审完克莱文杰,你就会知道的。克莱文杰学员,刚才——你是克莱文杰学员,不是波平杰,是不是?”

“是的,长官。”

“很好。刚才——”

“我是波平杰,长官。”

“波平杰,你父亲是百万富翁或者参议员吗?”“嗯,长官。”

“那你的麻烦就大了,波平杰。他不是将军,也不是政府高官,是不是?”

“不是,长官。”

“很好。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早死了,长官。”

“那好极了。你真的是麻烦大了,波平杰。你的名字真是波平杰?波平杰究竟算个什么名字?我不喜欢它。”

“这是波平杰的名字,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解释道。

“嗯,我不喜欢它,波平杰,我恨不得马上把你那臭烘烘的怯懦身体一条条撕开。克莱文杰学员,你可以把昨天深夜在厕所里对约塞连悄悄说过或者没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吗?”

“是,长官。我说你不能认定我有罪——”

“我们就从这儿接下去。你说我们不能认定你有罪[13],克莱文杰学员,确切地说是什么意思?”

[13]英语中“你”和“你们”都是“you”。克莱文杰说的是“你(约塞连)不能认定我有罪”,上校则理解为“你们”,即诉讼委员会。

“我没有说你们不能认定我有罪,长官。”

“什么时候?”

“什么怎样,长官?”

“妈的,你又要追问我了吗?”

“不,长官。对不起,长官。”

“那就回答问题。你什么时候没说我们不能认定你有罪?”

“昨天深夜在厕所里,长官。”

“那是唯一一次你没说这话吗?”

“不,长官。我始终没说你们不能认定我有罪,长官。我确实对约塞连说过——”

“没人问你确实对约塞连说过什么。我们问你的是,你没跟他说的是什么。你确实对约塞连说过什么,我们根本不感兴趣。清楚了吗?”

“是的,长官。”

“那么我们继续。你跟约塞连说什么了?”

“长官,我跟他说,你不能认定我犯了我被指控的罪行而仍然忠实于正……”

“正什么?你在咕哝。”

“不要咕哝。”

“是,长官。”

“咕哝时要咕哝‘长官’。”

“梅特卡夫,你这狗娘养的!”

“是,长官,”克莱文杰咕哝道,“正义,长官。你不能认定——”

“正义?”上校吃了一惊,“什么是正义?”

“正义,长官——”

“那不叫正义,”上校嘲讽道,又开始用他肥大的手擂桌子,“那叫卡尔·马克思。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正义。正义就是夜里偷偷拿着从战列舰底下的弹药舱里带上来的刀用膝盖从地上撞人肚子顶人下巴在黑暗中没有任何警告就下阴手把人打倒。就是掐脖子抢劫。当我们都必须强悍、粗野地迎战比利·佩特罗利时,那就是所谓正义。出手快捷凶猛。明白了吗?”

“不,长官。”

“不要叫我长官!”

“是,长官。”

“不叫‘长官’时要叫一声‘长官’。”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道。

克莱文杰自然是有罪的,不然就不会受到指控了,而证明这一点的唯一办法就是认定他有罪,所以这样做就成了他们的爱国义务。他被判了五十七次惩罚性值勤。波平杰被关了禁闭,给他个教训,而梅特卡夫少校则被送往所罗门群岛掩埋尸体。克莱文杰的惩罚性值勤,就是肩上扛一支沉重的空膛步枪,周末在宪兵司令部的大楼前来回走五十分钟。

克莱文杰被这一切弄得糊里糊涂的。这里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但是克莱文杰眼里最奇怪的却是那些诉讼委员会成员所展露的仇恨,那种残酷、赤裸裸、冷漠无情的仇恨,给他们毫不宽宥的面容敷上了一层坚硬、报复的外膜,更在他们眯缝的眼睛里恶毒地燃烧着,像扑不灭的火炭。克莱文杰发现之后,惊得不知所措。可能的话,他们恐怕已经用私刑处死他了。他们是三个成年人,而他还是小伙子,可他们仇恨他,希望他死掉。他到来之前,他们仇恨他;他在此之时,他们仇恨他;他离开之后,他们仇恨他;他们彼此分开而走向各自的孤独以后,还把对他的仇恨恶毒地携带着,像什么舍不得的珍宝。

约塞连头天晚上就已经尽力告诫过他。“你一点机会也没有,伙计,”他阴郁地告诉他,“他们仇恨犹太人。”

“可我不是犹太人。”克莱文杰回答说。

“这没什么差别,”约塞连预言道,而约塞连是对的,“他们谁都要整。”

克莱文杰畏避他们的仇恨,就好像畏避耀眼的光亮。这三个仇恨他的人说着跟他同样的语言,穿着跟他同样的制服,但是他看到他们无情的脸上永远布满细密、卑鄙的敌意的线条,于是恍然大悟,这世上任何地方,无论是法西斯所有的坦克或飞机或潜艇里,还是机关枪或迫击炮或火焰喷射器后面的掩体里,甚至精锐的赫尔曼·戈林高射炮师的全部神炮手中,或者慕尼黑所有啤酒屋里可怕的不法分子中,以及任何别的所在,都不会有更仇恨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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