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 · 2
“赶快去医院,”他一缓过神,说得出话来,便咕哝道,“对他们说你病了。就留在那儿,等制服津贴发下来,你就有点钱买些衣服了。还有几双鞋子。买几双鞋子。”
“是,长官。”
“我想你不必喊我‘长官’。长官,”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指出,“你军衔比我高。”
“是,长官。我的军衔可以比你高,长官,但你仍然是我的指挥官。”
“是,长官,你说得没错。”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赞同道,“你的军衔可以比我高,但我仍然是你的指挥官,所以你最好照我的话去做,长官,不然你会惹麻烦的。到医院去,对他们说你病了,长官。就留在那儿,等制服津贴发下来,你就有钱买些制服了。”
“是,长官。”
“还有几双鞋子,长官。有机会就先买几双鞋子,长官。”
“是,长官。我一定买,长官。”
“谢谢你,长官。”
对于梅杰少校,军校生活同他一直以来的生活没什么差别。他不管跟谁在一起,人家总想赶他走,让他跟别人待一块儿去。每一训练阶段,他的教官们总是给他优惠待遇,为的是促使他快快结业,好打发他走人。梅杰少校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获得了空军飞行胸章,于是被遣往海外,到那里一切突然开始好转起来。梅杰少校一生只盼着一件事情,就是被人接纳,而在皮亚诺萨岛,他暂时总算如愿以偿了。对于作战人员,军衔没有多大意义,军官和士兵之间的关系也很随意,不拘礼节。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向他打招呼,邀请他游泳或者打篮球。他最成熟的时光都花在了整日不停的篮球比赛中,没有人在乎输赢。比分从未记录过,而上场的篮球手可以少则一人,多则三十五人。梅杰少校以前从来没打过篮球或别的什么球,但是他以出众的身高上蹿下跳,加以痴迷如狂的兴致,倒也弥补了他天生笨拙和缺乏经验的不足。在那片倾斜的篮球场上,梅杰少校与那些几乎成为他朋友的军官和士兵一起打球,找到了真正的快乐。没有赢家,也就没有输家,于是梅杰少校享受着欢跳的每一刻,直到那一天,卡思卡特上校在杜鲁斯少校阵亡后坐着吉普车隆隆而至,弄得他再也不可能在那儿尽情打篮球了。
“你现在是新任中队长了,”卡思卡特上校隔着铁路壕沟,冲梅杰少校粗鲁地吼叫道,“但是别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它算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做了新任中队长而已。”
长久以来,卡思卡特上校对梅杰少校一直怀有很深的忌恨。他的花名册上一个多余的少校,意味着一份不整洁的人员编制表,又给了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那些人攻击自己的把柄,卡思卡特上校相信那些人是敌人和竞争对手。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在祈祷碰上一点点好运,像杜鲁斯少校的死。他已经为一个多余的少校苦恼透了,现在倒有了一个少校的空缺。他任命梅杰少校为中队长,然后坐上吉普车,像来时一样突兀地轰然而去。
对于梅杰少校,这就意味着球赛结束了。他很不自在地满脸通红,难以置信地呆立在原地,这时雨云又在他头顶上方聚集。他朝球友们转过身去,见到的却是一片好奇、沉思的脸,他们全都带着郁闷和费解的敌意木然地盯着他。他深感羞耻,浑身一阵战栗。球赛继续进行,可是再也不好玩了。他运球时,没人上来拦截;他一喊传球,无论谁在控球,就都把球传给他;而他投篮不中,也没人跟他争抢篮板球了。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他就没有回来打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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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约定好的,中队里谁也不再跟他说话,全都开始盯着他看。他双眼低垂,两颊滚烫,很是难为情地度日,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轻视、嫉妒、猜疑、愤恨和恶意影射的对象。以前没怎么注意到他长得像亨利·方达的人,现在谈起这事就没完没了,甚至还有人用心险恶地暗示,梅杰少校被提拔为中队长,就因为他长得像亨利·方达。一直觊觎这个位置的布莱克上尉就主张梅杰少校确实就是亨利·方达,只是太过胆小而不敢承认。
梅杰少校在一个接一个难堪的灾难中狂乱挣扎。事先没有跟他商量,陶塞军士就差人把他的东西搬进了杜鲁斯少校生前专用的宽敞拖车房,而当梅杰少校气喘吁吁地冲进中队办公室报告物品失窃时,里面的年轻下士一下子跳起身来,大喊“立正”,把他吓了个半死。梅杰少校同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一起啪地立正,心想背后不知哪位要人进来了。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房里鸦雀无声,若不是二十分钟后丹比少校从大队司令部顺道过来向梅杰少校道贺,让他们都稍息了,也许这一大堆人会一直立正在那里,直到末日审判。
梅杰少校在食堂的遭遇比这还要可悲。米洛笑容可掬地候在那里,等着骄傲地引领他到前面一张小餐桌旁,那是他亲自摆放的,桌上铺着绣花台布,一只粉红的雕花玻璃瓶中插着一束鲜花。梅杰少校惧怕地却步不前,却又没有胆量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入座。就连哈弗迈耶也停止吃喝,抬起头茫然地盯着他,沉重下巴垂得老长。米洛连拖带拉,梅杰少校只得顺从,于是丢脸地畏缩在他的专用餐桌旁,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餐。食物吃在嘴里就像灰渣,但他一口一口都咽了下去,生怕得罪了准备这一餐的任何人。之后跟米洛在一起的时候,梅杰少校第一次有了提出异议的冲动,于是说他还是喜欢继续跟其他军官一起就餐。米洛告诉他说这样不行。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梅杰少校争辩道,“以前从没出过问题。”
“以前你可从没当过中队长。”
“杜鲁斯少校做中队长,可他一直是跟其他军官同桌就餐的。”
“这跟杜鲁斯少校的情况不同,长官。”
“到底跟杜鲁斯少校的情况有什么不同?”
“我希望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长官。”米洛说。
“是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亨利·方达?”梅杰少校鼓起勇气问道。
“有人说你就是亨利·方达。”米洛回答。
“哎呀,我不是亨利·方达,”梅杰少校惊叫道,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我跟他一点也不像。就算我确实长得像亨利·方达,那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长官。只不过你的情况跟杜鲁斯少校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下回就餐时,梅杰少校从食品柜台取了食物,走过去打算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却见他们满脸敌意,仿佛在他面前竖起一道无法穿越的墙,他当场给吓呆了,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上的托盘抖个不停,直到米洛悄然无声地走上前去,领着他乖乖来到他的专用餐桌旁,这才给他解了围。梅杰少校从此也就死了这条心,总是独自坐在他的餐桌旁用餐,背对着其他人。他很清楚他们怨恨他,因为他既然当了中队长,似乎就已高人一等,不能跟他们同吃了。只要梅杰少校在,食堂里就绝对没有任何人聊天。他知道其他军官在努力避免跟他同一时间就餐,而等他再也不去食堂,开始把饭带进自己的拖车房里吃的时候,大家才长舒了口气。
那天来了第一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讯问梅杰少校医院里有人假冒华盛顿·欧文签字的事,这倒提醒了他,从此他也开始在公文上这么干。他早已对这个新职位心生厌倦,很是不满了。他被任命为中队长,却全然不知作为中队长应该干些什么,只晓得他该做的就是在公文上假冒华盛顿·欧文的签字,再就是躲在中队办公室帐篷后面他的小办公室里,倾听窗外不时传来□□·德·科弗利少校的马蹄铁落地时发出的或清脆或沉闷的响声。他被一种重要职责尚未得到履行的印象一刻不停地压迫着,徒劳地等待着任务从天而降。他很少出门,除非绝对必要,因为他无法习惯被人盯着看。偶尔,单调也会被打破,陶塞军士会让某个军官或士兵就梅杰少校无法应对的事情来找他,而他立马就打发来人去找陶塞军士,请他酌情处理。身为中队长,该他办理的任何事务显然都会办妥,不必劳他协助。他越来越闷闷不乐,情绪低落。他时常认真地考虑要去见见随军牧师,倾吐满腹的烦忧,但随军牧师似乎也为自己的苦恼焦头烂额,于是梅杰少校又犹豫了,不愿给他加添烦恼。再说,他不能十分肯定随军牧师是否也为中队长服务。
他也不能十分肯定□□·德·科弗利少校在干些什么,在没有外出租赁公寓或者拐骗外国劳工的时候,除了掷马蹄铁,他就没有更加紧要的事情可做。梅杰少校常常专心致志地观察马蹄铁轻声坠地或绕着地上的小钢桩旋转下落。他一连几个小时偷窥□□·德·科弗利少校,心里惊奇如此威严的一个人居然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常常心痒痒想和□□·德·科弗利少校一道,但是整天投掷马蹄铁,看来跟在公文上签署“梅杰·梅杰·梅杰”也差不多一样沉闷,而且□□·德·科弗利少校面容严峻,令梅杰少校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梅杰少校弄不明白自己跟□□·德·科弗利少校的关系,或者□□·德·科弗利少校跟自己的关系。他知道□□·德·科弗利少校是他的副官,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能判定,□□·德·科弗利少校当他助手,他是有幸得到了一位宽厚的上司,还是不幸碰上了一个失职的部下。他不想问陶塞军士,暗地里他还有些怕他,却又没有别的人可问,他最不想找的便是□□·德·科弗利少校。极少有人胆敢就任何事情前去请教□□·德·科弗利少校,而唯一一个蠢得掷了□□·德·科弗利少校的马蹄铁的军官,第二天就染上了最严重的皮亚诺萨怪病,连格斯和韦斯甚至丹尼卡医生都从未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人人都确信,那可怜的军官是被□□·德·科弗利少校惩戒而染上疾病的,虽然没人说得准到底是怎样染上的。
送到梅杰少校案头的公文,大多数与他毫无关系。其中大部分公文都提到了先前的公文,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不过绝对没有必要再去查找这些文件,因为公文中的指示依例就是给人忽略的。因此,仅仅在效率极高的一分钟里,梅杰少校就可以签署二十份文件,每一份都建议他绝对不要理会其他文件。每天都接到从设在大陆的佩克姆将军办公室发来的冗长简报,标题常是一些快乐的说教,比如“拖延是时间的窃贼”和“清洁近乎圣洁”。
读了佩克姆将军关于清洁和拖延的公文,梅杰少校觉得自己就像个肮脏又拖拉的人,于是他总是尽快把它们都清除掉。唯一能让他提起兴趣的,是那些偶尔一见的有关那位不幸少尉的公文;少尉来皮亚诺萨岛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在奥尔维耶托上空的轰炸任务中送了命,才打开一半的行李包仍然留在约塞连的帐篷里。那不幸的少尉没来中队办公室报到,而是去了作战室,所以陶塞军士决定,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向上面报告说他根本没来中队报到,而偶尔涉及他的文件都谈到了他似乎化成了空气的事实,在某种意义上,这可正是他的结局。最终,梅杰少校倒对那些送到案头的公文心存感激了,因为终日坐在办公室签署公文,比终日坐在办公室不签署公文要好得多。它们让他有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