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 · 3
他签署的每一份公文经过两到十天后必定回来,后面新附一页纸要他再次签字。它们总是比原先厚了许多,因为在他上次签字的那一页和要他再次签字的附加页之间,都是签字页,上面有散驻各处的所有其他军官新近的签字,他们也是忙着在同一份公文上签字。梅杰少校看着简单的公文神奇地膨胀成厚重的手稿,心里越来越沮丧。一份公文不管他签过多少次,永远都会回来要他再签一次,他渐渐断了摆脱其中任何一份的念头。一天——就是那个刑事调查部密探初次来访的第二天——梅杰少校在一份公文上签了华盛顿·欧文而不是自己的名字,只想看看是什么感觉。他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于是整个下午对所有公文都照此办理。这是他一时冲动的无聊之举和反叛行为,他知道事后必将为此受到严厉惩罚。第二天早上,他战战兢兢走进办公室,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也没发生。
他犯了罪,可是感觉很好,因为他签了华盛顿·欧文名字的公文,没有一份再回来!终于看到了进展,于是梅杰少校以抑制不住的热情,全心投入他的新职业。也许在公文上签署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算不上一个职业,但总比签署“梅杰·梅杰·梅杰”少些单调。等华盛顿·欧文越签越感单调,他就调个次序改签欧文·华盛顿,直到这也越签越单调。他是在把事情办成,因为公文上只要签了这两个名字之一,就再也不会返回中队。
真正返回中队的,最终倒是化装成飞行员的第二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大家都知道他是刑事调查部密探,因为他向他们吐露了真实身份,却又恳求每个人别泄露给他人,其实他早已向那些人透露他是刑事调查部的。
“中队里只有你知道我是刑事调查部的,”他向梅杰少校吐露道,“你要绝对保守秘密,我的工作效率才不会受影响。你明白吗?”
“陶塞军士也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要进来见你,就只能告诉他。不过我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讲的。”
“他告诉我了,”梅杰少校说,“他告诉我说外面有个刑事调查部的人想见我。”
“那家伙。我必须对他进行安全审查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任何绝密文件摊在这儿,至少要等汇报的时候才摆出来。”
“我这里没有什么绝密文件。”梅杰少校说。
“我说的就是这类文件。把它们锁进公文柜,不要让陶塞军士拿到了。”
“公文柜唯一一把钥匙就在陶塞军士手里。”
“恐怕我们是在浪费时间。”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有些生硬地说。他是个活跃、矮胖而易激动的人,动作敏捷而果断。他从一只红色大信封里抽出几份影印件来,信封一直显眼地藏在他的飞行皮夹克里,夹克上花里胡哨地印了些飞机穿越橙色高射炮火的图片,以及标志着完成五十五次作战任务的几排整齐的小炸弹。“你见过这些吗?”
梅杰少校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份寄自医院的私人信件的影印件,上面审查官签署了“华盛顿·欧文”或“欧文·华盛顿”。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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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呢?”
接着梅杰少校盯着几份寄给他的公文,上面他签署了相同的名字。
“没有。”
“签这些名字的那个人在你的中队吗?”
“哪一个?这儿有两个名字。”
“随便哪一个。我们推测华盛顿·欧文和欧文·华盛顿是同一个人,他用两个名字,不过是想迷惑我们。你知道,这是常玩的把戏。”
“我想中队里没有叫这两个名字的人。”
那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面露失望之色。“他可比我们想的聪明多了,”他评论道,“他正在用第三个名字,摆出另一个人的样子。我想……啊,我想我知道这第三个名字是什么。”他兴奋而颇有灵感地又拿出一份影印件给梅杰少校研究,“这个如何?”
梅杰少校身子微微前倾,看到一份胜利邮件的影印件,上面除了玛丽这个名字,一切都被约塞连黑掉了,他还写上“我苦苦思念着你。美国随军牧师A.T.塔普曼”。梅杰少校摇了摇头。
“我以前从没见过。”
“你知道谁是A.T.塔普曼吗?”
“他是飞行大队随军牧师。”
“这才是关键,”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说,“华盛顿·欧文就是飞行大队的随军牧师。”
梅杰少校一阵惊慌。“A.T.塔普曼是飞行大队的随军牧师。”他更正道。
“你肯定吗?”
“肯定。”
“大队随军牧师怎么会在一封信上写这个呢?”
“也许是别人写的,冒用了他的名字。”
“为什么有人要冒用随军牧师的名字呢?”
“为了逃避侦破。”
“也许你是对的,”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迟疑片刻后判断道,然后清脆地咂了咂嘴,“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个团伙,其中两个同伙的名字碰巧是反的。是的,我敢肯定就是这样。一个就在这儿你的中队里,一个在坡上医院里,还有一个跟随军牧师在一起。这样就有三个人了,是不是?你绝对肯定以前从没见过这些公文?”
“我要见过,就在上面签名了。”
“签谁的名?”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狡猾地问道,“你的还是华盛顿·欧文的?”
“签我自己的名字,”梅杰少校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华盛顿·欧文的名字。”
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绽开了笑脸。
“少校,我很高兴你是清白的。看来我们能够合作,我是急需人手啊。这个人在欧洲战区某个地方,正在想法获取发送给你的公文。你觉得可能是谁?”
“不知道。”
“好吧,我有个不错的想法,”第二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说着俯身向前,隐秘地低语道,“是陶塞那杂种。不然,他又何必到处张口乱说,泄露我的身份呢?这样,你仔细留意,只要听到有人谈起华盛顿·欧文,就马上告诉我。我要对随军牧师和这里每个人进行安全审查。”
他刚走,第一个刑事调查部密探便从窗外跳进梅杰少校的办公室,想知道那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是谁。梅杰少校几乎没认出他来。
“他是刑事调查部的人。”梅杰少校告诉他。
“他绝对不是,”第一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说,“这一带只有我是刑事调查部的。”
梅杰少校几乎没认出他来,因为他穿着一件腋下线缝已爆开的退了色的栗色灯芯绒浴袍、一条法兰绒睡裤、一双耷拉着一只鞋底的破旧拖鞋。梅杰少校想起来了,这是医院规定的病号服。这人增加了二十来磅体重,看起来健康得很。
“我真是病得非常厉害,”他哀叹道,“我在医院里从一个战斗机飞行员那里染上感冒,后来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炎。”
“我很难过。”梅杰少校说。
“这场病对我很有好处,”那刑事调查部密探抽噎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下来是要提醒你,华盛顿·欧文好像把行动基地从医院转移到了你的中队。你听到周围有谁谈起过华盛顿·欧文吗?”
“说实话,我听到过,”梅杰少校回答说,“就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个人。他在谈论华盛顿·欧文。”
“他真的吗?”第一个刑事调查部密探高兴地叫道,“可能这就是案子真相大白的关键!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他,我这就赶回医院,给上级写信请求进一步指示。”那刑事调查部密探从窗户跳出梅杰少校的办公室,不见了。
片刻之后,梅杰少校办公室和中队办公室之间的隔帘开了,那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急急喘着粗气又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叫喊:“我刚才看见一个穿栗色睡衣的人从你的窗户跳出来,沿着大路跑过去了!你没看见他吗?”
“他在这儿跟我谈话。”梅杰少校答道。
“我觉得非常可疑,一个男人穿着栗色睡衣跳窗逃跑。”那人在窄小的办公室里四处走动,来回绕着圈子。“开始我以为是你企图往墨西哥逃呢,但我现在知道了不是你。他有没有提到华盛顿·欧文?”
“说实话,”梅杰少校说,“他提到了。”
“他提到了?”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叫了起来,“太好了!可能这就是案子真相大白的关键。你知道能在哪儿找到他吗?”
“医院。他真是病得非常厉害。”
“好极了!”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呼喊道,“我立刻上去跟踪他。最好是化名。我这就去医务室说明情况,让他们把我当病人送进医院。”
“他们不肯把我当病人送进医院,除非我有病,”他回来对梅杰少校说,“其实,我病得不轻。我一直想做一次身体检查,这倒是个好机会。我再回一趟医务室,对他们说我病了,这样我就会被送进医院了。”
“瞧瞧他们对我干了什么!”他回来对梅杰少校说,牙龈给涂成了紫色。他苦恼得不得了。他双手提着鞋袜,脚趾也涂上了龙胆紫溶液。“谁听说过紫色牙龈的刑事调查局密探?”他悲叹道。
他低着头离开中队办公室,不料跌进一条狭长的壕沟,把鼻子摔破了。他的体温仍然正常,但是格斯和韦斯把他当作例外用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梅杰少校撒了谎,可是感觉很好。他并不惊讶感觉很好,因为他早就发现,真正说谎的人大体上比不说谎的有计谋,有野心,也更成功。假如他对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说了实话,现在可能就麻烦缠身了。相反,他撒了个谎,所以可以自由地继续他的工作。
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前来查访之后,梅杰少校在工作中就更为谨慎了。一切签字他都用左手,而且一定要戴上墨镜、粘上假胡子;他曾用这两样东西做掩护,想再回去打篮球,结果失败了。作为进一步的防范,他把华盛顿·欧文巧妙地改换成约翰·弥尔顿。约翰·弥尔顿好写,还又简短。跟华盛顿·欧文一样,一旦签腻了就倒过来写,解闷效果很不错,而且能使梅杰少校的产出翻番,因为比起他自己的名字或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约翰·弥尔顿要简短得多,写起来也省时得多。此外还有一点,约翰·弥尔顿十分多产,他是个多面手,梅杰少校很快就把签名嵌进假想的对话片段中了。于是,典型的公文批注可能就是“约翰,弥尔顿是个虐待狂”或者“你见过弥尔顿吗,约翰”。他特别引以为豪的一条是这样的:“约翰[15]里有人吗,弥尔顿?”约翰·弥尔顿展开了无数全新的前景,充满了迷人的用之不竭的可能性,定将永远消灭单调。当约翰·弥尔顿变得越来越单调的时候,梅杰少校又回到了华盛顿·欧文。
[15]即厕所。
梅杰少校是在罗马买的墨镜和假胡子,当时他正日渐陷入堕落的泥淖,这算是为拯救自己所做的最后一番徒劳的努力。首先是光荣的忠诚宣誓运动让他蒙受了极大羞辱,当时三四十个人到处散发相互较劲的忠诚宣誓书,竟然没有一个人肯让他签字。其次,这阵风刚过去,又出了克莱文杰的飞机在空中神秘蒸发的事,机组人员全都消失无踪,而这场离奇的灾难被人用心恶毒地归咎于梅杰少校,因为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忠诚宣誓书上签过字。
那副墨镜有着很大的绛红色边框,假胡子则是穿着花哨的街头手风琴艺人用的那种。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孤独了,便戴上墨镜,粘上假胡子,去球场打篮球。他漫步走向球场,装出一副轻快随意的样子,一边默默祈祷不要给人认出来。其他人都装作没认出他来,于是他来劲了。他刚刚为他那天真的诡计自鸣得意,就被对方一名队员猛撞了一下,跪倒在地上。不久又有人狠狠撞他,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就认出他了,而且正在利用他的伪装,合法地肘顶、脚绊,粗手粗脚地伤害他。他们压根不想要他来。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本队球员就本能地与对方球员合并成一群号叫、嗜血的暴民,从四面八方向他蜂拥而来,他们粗野地咒骂着,挥舞着拳头。他们把他打倒在地,趁他还倒在地上时踢他,等他摸索着挣扎站起来,对他又是拳打脚踢。他双手捂住脸,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你推我挤,发狂似的拥上去要捶他,踢他,挖他眼睛,把他踩扁。他被打得晕头转向,直退到壕沟边,脚下一滑,一头栽了下去。他在沟底才回过神来,于是爬上另一侧沟壁,冒着他们冰雹般抛来的嘲骂和石块,一瘸一拐地走开,直到他蹒跚着拐过中队办公室帐篷一角,这才逃出重围。整个围攻过程中,他一心只想着别把墨镜和假胡子弄掉了,这样他还可以继续假装成别的什么人,避免了不得不以中队长的身份面对他们,这是他最感恐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