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随军牧师 · 4
“你遇事太认真了,牧师,”卡思卡特上校以成年人的客观态度对他直言道,“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你拉长了脸,让每个人情绪低落。让我偶尔看看你笑吧。来吧,牧师。你马上对我捧腹大笑一个,我就给你整整一筐梅子番茄。”他等了一两秒钟,望着牧师,然后得意地哈哈笑道,“你瞧,牧师,我没说错吧。你不能对我捧腹大笑一个,是吗?”
“不能,长官。”牧师怯弱地承认道,他慢慢地吞咽口水,显得十分吃力,“现在不能。我口渴得很。”
“那就弄点什么喝喝吧。科恩中校存了些波旁酒在他的办公桌里。你应该试着哪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军官俱乐部转转,给自己找点乐子。不妨时常醉上那么一回。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是个专职人员,就觉得高我们大家一等。”
“啊,没有,长官。”牧师窘迫地向他保证道,“其实,这几个晚上我天天去军官俱乐部。”
“你只是个上尉,是吧?”卡思卡特上校继续说道,毫不理会牧师的解释,“你可以做你的专职人员,但仍然只是个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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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长官,我明白。”
“那就好。你刚才不笑倒也无妨,至少我不用送你梅子番茄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说,今天早上你来这里的时候拿走了一个梅子番茄。”
“今天早上?可是,长官!是你给我的。”
卡思卡特上校怀疑地抬起头。“我又没说它不是我给你的,是吧?我只是说你拿了一个。如果你真的没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心虚。是我给你的吗?”
“是的,长官,我发誓你给了。”
“那我只好相信你的话了,虽然我很难想象,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梅子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十分胜任地把一个圆形的玻璃镇纸从办公桌右边移到左边,再拿起一支削尖的铅笔,“好了,牧师,如果没别的事,可我现在还有很多重要的工作要处理。等惠特科姆下士发出十来封慰问信以后,你来告诉我,那时我们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联系了。”他突然来了灵感,不禁满脸发光,“嘿!我想我将再次主动请求派遣我们大队轰炸阿维尼翁。那应该会加速事情的进展!”
“轰炸阿维尼翁?”牧师的心脏停了一跳,浑身肌肤开始刺痛,不觉毛骨悚然。
“没错,”上校眉飞色舞地解释道,“我们越早出现伤亡,这事就能越早取得进展。如果可能,我希望上圣诞节那一期。我想那时发行量要大些。”
让牧师感到惊恐的是,上校提起电话主动请求派遣他的大队轰炸阿维尼翁,而且就在当天晚上他又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踢出去,随后约塞连醉醺醺地掀翻椅子站起来,准备打出复仇的一击,惹得内特利叫唤起他的名字来,吓得卡思卡特上校脸色煞白,谨慎地向后退去,却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后者厌恶地把他从自己撞伤的腿上推开,并命令他前去把牧师重新踢回军官俱乐部来。这一切弄得卡思卡特上校十分心烦意乱,首先那可怕的名字约塞连又像丧钟一般清楚地响起,仿佛末日的预兆,然后是德里德尔将军撞伤的腿,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师身上找到的另一个毛病,即根本无法预测德里德尔将军每次见到牧师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卡思卡特上校永远不会忘记德里德尔将军第一次在军官俱乐部注意到牧师的那个晚上,将军抬起他红润、热汗淋漓、醉意蒙眬的脸,透过从烟卷飘散出来的黄色烟幕,沉重地凝视着独自躲在墙边的牧师。
“哎呀,真是不敢相信。”德里德尔将军沙哑地喊道。一认出那人,他粗浓吓人的灰白眉毛便扬了起来。“那边那个人是牧师吗?这可真是件大好事,一个侍奉上帝的人开始出没在这种地方,跟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拘谨地紧闭嘴唇,站起身来。“你的看法我万分赞同,长官,”他以一种夸耀的责难口气轻快地附和道,“真不明白现在这些牧师都怎么了。”
“他们越变越好了,就是这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强调地咆哮道。
卡思卡特上校尴尬地噎住了,但马上又机敏地恢复了常态。“是的,长官,他们越变越好了。我刚才正是这么想的,长官。”
“这里正是牧师该来的地方,跟出来喝酒、赌博的军官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赢得他们的信任。他到底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让他们信仰上帝呢?”
“我命令他来这里的时候正是这么想的,长官。”卡思卡特上校谨慎地说,于是他过去亲热地搂住牧师的肩膀,一起走到一个角落里,然后用冰冷的口气低声命令他:此后每晚都要来军官俱乐部履行职责,跟喝酒、赌博的军官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赢得他们的信任。
牧师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军官俱乐部履行职责,跟那些想避开他的军官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一场凶狠的斗殴在乒乓球桌旁爆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无缘无故转身猛地就是一拳,正中穆达士上校的鼻子,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德里德尔将军意想不到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好一阵才察觉牧师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地呆望着他,一脸痛苦的惊疑。德里德尔将军见到牧师就僵住了。他义愤填膺地怒视牧师片刻,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于是不高兴地转身朝吧台走去,两条短短的罗圈腿走起来左右摇摆,像水手一样。卡思卡特上校一路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焦虑地左顾右盼,企图从科恩中校那里寻得一点帮助。
“这倒是件好事,”德里德尔将军冲着吧台咆哮道,粗壮的手里握着那只喝空的烈酒杯,“这真是件好事,一个侍奉上帝的人开始出没在这种地方,跟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松了口气。“是的,长官,”他得意地叫喊道,“这当然是件好事。”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不管?”
“长官……”卡思卡特上校面露惊愕。
“你以为让你的牧师天天晚上待在这里,就会为你争得名声吗?我他妈每次来,他都在这里。”
“你说得对,长官,绝对正确,”卡思卡特上校回应道,“根本不会为我争得名声。我这就处理这事,马上就办。”
“不是你命令他来这里的吗?”
“不是,长官,是科恩中校。我也准备严厉处罚他。”
“他要不是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咕哝道,“我就叫人把他拖出去毙了。”
“他不是牧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
“他不是?既然不是牧师,领子上他妈的怎么戴着十字架?”
“他领子上没戴十字架,长官。他戴着一片银叶。他是中校。”
“你有个中校军衔的牧师?”德里德尔将军惊异地问。
“啊,不,长官,我的牧师只是个上尉。”
“既然只是上尉,领子上他妈的怎么戴着银叶?”
“他领子上没戴银叶,长官,他戴一个十字架。”
“给我滚开,你这狗杂种,”德里德尔将军说,“不然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毙了!”
“是,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从德里德尔将军身边走开,把牧师赶出了军官俱乐部。而两个月后的情况也差不多是一模一样,当时牧师试图说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销把飞行任务增至六十次的命令,他的努力也遭遇了彻底失败。若不是因为忆念妻子和对上帝的智慧与公正抱有终生的信赖,牧师这下真的准备完全断绝希望了——他如此可怜地爱恋着、思念着他的妻子,充满了肉欲的激情与高尚的热忱,而他眼里的上帝曾是永有的、全知全能的、仁慈的、普遍的,是人格化的,说英语,属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对美国人格外垂青,而现在这些信念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这么多事情都在考验他的信仰。自然,是有一本《圣经》在,可《圣经》只是一本书而已,而《荒凉山庄》、《金银岛》、《伊坦·弗洛美》和《最后的莫希干人》也都是书。真的有可能,正如他一次无意中听到邓巴在问,创世之谜的答案会由一群无知无识、连下雨是怎么回事都不懂的人给出吗?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害怕人类六千年以前就会建成一座巨塔直通天国吗?天国究竟在哪里?在上面,还是下面?在一个有限而正在膨胀的宇宙中是没有上下之分的,其中就连那个巨大、炽热、耀眼、威严的太阳也在持续地衰亡,最终还将摧毁地球。根本没有什么奇迹;祈祷得不到任何回应,而灾祸同样残酷地降临到好人和堕落者头上;然而,若不是这些接连不断的神秘现象——如几周前那个可怜中士的葬礼上出现在树上的裸体男子,以及就在这天下午,预言家弗卢姆在树林里作出隐晦、纠缠不去而又鼓舞人心的承诺:告诉他们,冬天一到我就回来——他这样一个有道德有良心的牧师,也许早就屈从于理性,放弃他的父辈对上帝的信仰了:真的辞去职务,放弃军衔,去当一名步兵或野战炮兵,甚至也许去空降部队做一名下士,一切听凭命运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