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随军牧师 · 3
牧师摇了摇头,绝望地咬着他那干硬的下唇走了出去。天色还这么早,却已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森林里空气要凉爽些。他的咙喉焦干而疼痛。他慢慢走着,沮丧地自问还能有什么新的不幸降临到他身上;就在这时,林中那个发疯的隐士从一片桑树丛后面突然跳了出来,落在他面前。牧师拼命叫喊起来。
这个面无血色的高个子陌生人被牧师的叫喊声吓得直往后退。“不要伤害我!”
“你是谁?”牧师喊道。
“请不要伤害我!”那人也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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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随军牧师!”
“那你为什么想伤害我?”
“我不想伤害你!”牧师坚持道,火气越来越大,尽管他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只管告诉我你是谁,要我怎么样。”
“我只想问清楚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不是得肺炎死掉了,”那人大叫着回答,“我就想知道这事。我住在这里。我的名字叫弗卢姆。我属于这个中队,但我住在这儿,森林里。你随便找人问问。”
牧师凝神打量了一番这个古怪而畏缩的人,慢慢恢复了镇静。这人烂糟糟的衬衣领子上缀着一对锈蚀的上尉领章。一个鼻孔下长着颗带毛的黑痣,小胡子浓密、粗硬,颜色和杨树皮差不多。
“你如果属于这个中队,为什么住在树林里?”牧师好奇地问。
“我必须住在森林里,”上尉暴躁地答道,好像牧师应该知道这事似的。他慢慢直起身来,仍旧不放心地盯着牧师,尽管他比牧师高出整整一个头还多。“难道你没听见人人都在谈论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曾经发誓说,等哪天夜里我睡熟了,就要割断我的喉咙,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敢睡在中队里。”
牧师怀疑地听着这不大合情理的解释。“可这太难以置信了,”牧师答道,“那将是谋杀。你为什么不向梅杰少校报告这事?”
“我确实向梅杰少校报告过,”上尉伤心地说,“可梅杰少校说,我要是再跟他讲这事,他就要割断我的喉咙了。”这人畏惧地打量着牧师,“你不是也要割断我的喉咙吧?”
“哦,不,不,不,”牧师安慰道,“当然不会。你真的住在树林里?”
上尉点了点头。牧师凝视着他那张因疲乏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毛孔粗大、颜色灰白的脸,心里又是可怜又是尊敬。那人瘦得皮包骨头,皱巴巴的衣服挂在身上,就像一堆乱糟糟的麻袋。他一身上下沾满了干草屑,急需理发,眼睛下面还有大大的黑眼圈。牧师被上尉这副苦哈哈、肮脏破烂的模样感动得几乎流出了眼泪,想到这个可怜的人每天都得忍受许多难耐的苦楚,心里充满了敬重和同情。他压低嗓门谦恭地问:
“谁替你洗衣服?”
上尉郑重其事地噘起嘴唇。“我找了路那头一家农户的洗衣妇。我把衣服放在拖车房里,每天溜进去一两次,拿条干净手帕或者换身内衣。”
“到冬天你打算怎么办?”
“哦,我想,到那时候就该回中队了。”上尉答道,颇有点殉道者的自信,“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老是向大家保证,他将得肺炎死掉,所以我想我只要有点耐心就行,等着天气冷一点,潮湿一点。”他疑惑地审视了牧师一番,“这事你一点都不知道?难道你没听见大伙都在谈论我?”
“我想,我从来没有听见任何人提起过你。”
“唔,那我就真的不懂了。”上尉颇受伤害,但还是装出乐观的样子继续说道,“瞧,现在差不多是九月了,我想不会等太久吧。下次哪个小伙子问起我,呃,你只管告诉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去加班加点,把我那些老伙计宣传报道全都整出来。你愿意这样对他们说吗?就说冬天一到,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队。行吗?”
牧师郑重地记住了这些预言式的话,为话里的深奥含义而格外出神。“你靠浆果、药草和根茎为生吗?”牧师又问。
“不,当然不。”上尉惊讶地答道,“我从食堂后面溜进去,到厨房吃东西。米洛给我三明治和牛奶。”
“下雨天你怎么办?”
上尉的回答很坦率。“我就淋湿了。”
“你睡哪里?”
上尉迅速蹲下身子抱成一团,开始一点点后退逃避。“你也想?”他狂乱地叫喊道。
“啊,不,”牧师喊道,“我向你发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咙!”上尉坚持道。
“我向你保证。”牧师恳求道,可惜太迟了,这个难看的长毛怪已经消失,十分利索地融进了树叶与光影杂糅而成的五彩斑斓、支离破碎的怪异结构之中,弄得牧师甚至开始怀疑这人刚才就在那里。出了这么多荒谬的事,他都不敢肯定哪些事情是虚幻的,哪些真的在发生。他想尽快查明林子里这个疯子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有个弗卢姆上尉,但是他很不情愿地想起,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安抚惠特科姆下士,因为自己太疏忽,没有把足够的职责委托给他。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牧师步履沉重、无精打采地穿过树林,一路上口渴难挨,累得几乎走不下去了。一想起惠特科姆下士,他就懊悔自责。他祈求等他到达林间空地的时候,惠特科姆下士不要在那里,这样他就可以毫无困窘之色地脱去衣服,好好洗洗胳膊、胸脯和肩膀,喝点水,清清爽爽躺下,也许还能睡上几分钟;可是他注定还要遭遇另一次失望、另一场震惊,因为他到达之时,惠特科姆下士已经是惠特科姆中士了,他脱掉衬衣正坐在牧师的椅子上,用牧师的针线把新的中士臂章缝在衣袖上。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并且命令牧师立即去见他,谈谈信件的事。
“啊,不!”牧师呻吟道,他目瞪口呆地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他的保温水壶空了,而他实在是心慌意乱,没想起那只李斯特水袋就挂在外面两顶帐篷之间的阴凉处。“我不敢相信,我简直不敢相信,有人竟然真的以为我在伪造华盛顿·欧文的签名。”
“不是那些信件,”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他显然在欣赏牧师的窘迫样,“他想见你,谈谈给伤亡人员家属寄发慰问信的事。”
“就是那些信?”牧师惊讶地问。
“对喽,”惠特科姆下士幸灾乐祸地说,“你不准我来发信,他真的要骂你个狗血淋头了。我提醒他,慰问信可以附上他的签名,他可是赞赏得不得了啊,你真该来瞧瞧。这就是他提升我的原因。他绝对相信,他们会让他上《星期六晚邮报》的。”
牧师越发摸不着头脑。“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正在考虑这个主意?”
“我去他办公室告诉他的。”
“你都干了些什么?”牧师尖锐地质问道,并带着一股罕见的怒火一下子蹦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征求我的许可竟然越级找上校去了?”
惠特科姆下士厚颜无耻地咧嘴笑了,一脸心满意足的轻蔑神情。“对了,牧师,”他回答说,“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别追究这事了。”他安闲地笑着,恶意地忽视着牧师的感受,“如果卡思卡特上校发现,我跟他说了我的主意你就要报复我,他可不会高兴。你是明白事理的,对吧牧师?”惠特科姆下士继续说道,又啪嗒一声轻蔑地咬断了牧师的黑线,开始把衬衫扣上。“那个蠢家伙还真以为这是他听到过的最妙的主意呢。”
“这甚至有可能让我上《星期六晚邮报》呢。”卡思卡特上校在办公室里笑着夸耀。他一边来来回回快活地高视阔步,一边责骂牧师:“你真没头脑,看不到其中的妙处。你有惠特科姆下士这样一个好部下,牧师。我希望你有头脑,能看到这一点。”
“惠特科姆中士。”牧师纠正道,他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恼火地瞪眼。“我是说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偶尔也认真听听,不要老是找茬儿。你不想一辈子就当上尉吧,是不是?”
“长官……”
“好吧,你这样下去,我实在看不出你能有什么出息。惠特科姆下士觉得你们这些人一千九百四十四年都没想出个新鲜主意来,我倾向于同意他的看法。聪明的小伙子,那个惠特科姆下士。好了,一切都会改变的。”卡思卡特上校以坚决的姿态在办公桌前坐下,把桌垫上的东西清理开,留出一大块干净的空间。清好后,他用手指在里面敲了敲。“从明天起,”他说,“我要求你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给大队里每个阵亡、受伤或被俘人员的直系亲属写一封慰问信。我要求信要写得诚恳,我还要求信里写进许多个人详情,这样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无疑都是我的真心话了。清楚了吗?”
牧师冲动地上前一步表示反对。“可是,长官,这是不可能的!”他冲口而出,“我们并不那么了解每个人。”
“那有关系吗?”卡思卡特上校质问道,随后温和地微笑说,“惠特科姆下士拿来了这封最基本的通函,可以应付几乎任何情况。听着:‘亲爱的夫人、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阵亡、负伤或战场失踪,对此本人深感悲痛,无法用言语形容。’如此等等。我认为这句开场白准确地概括了我的感受。听着,要是你觉得干不了,那就最好让惠特科姆下士把这事包了。”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出他的烟嘴,用两手轻轻扭弯,好像那是一根镶嵌玛瑙和象牙的马鞭。“这是你的一个毛病,牧师。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你不知道怎样把职责委托给下属。他还说你没有创新精神。你不会不同意我所说的吧,嗯?”
“我同意,长官。”牧师摇了摇头,感到一阵可鄙的怠情,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把职责委托给下属,又没有创新精神,还因为他真的非常想说不同意上校的话。他心里一团乱麻。他们正在外面射击飞碟,枪声每响一次,他的神经就受到一次刺激。他无法适应这些枪声。他被四周装满梅子番茄的筐子包围着,几乎确信在很久以前某个类似的场合,自己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周围也是那些同样的筐子,装着那些同样的梅子番茄。又是既视感。这场景显得十分熟悉,然而同时又显得非常遥远。他的衣服摸起来又肮脏又陈旧,而且他非常担心身上有股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