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三卷 污泥,却是灵魂 · 八
撕下的一块衣襟
在沮丧万分的时候,有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有个声音轻轻地对他说:
“对半分。”
这黑暗中有人?绝望比什么都更像梦境。让·瓦尔让以为在做梦。他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可能吗?他抬起眼睛。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这个人身穿一件罩衣;他赤着脚;他的左手拿着鞋子;显然他脱下鞋子,走到让·瓦尔让旁边,才能不让人听到他走过来。
让·瓦尔让没有犹豫。尽管相遇出乎意料,他还是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泰纳迪埃。
可以说,虽然他像惊醒过来一样,让·瓦尔让习惯戒备,久经必须迅速应付意外打击的锻炼,他马上恢复了清醒。况且,局面不可能更恶化,困境到达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再加强,连泰纳迪埃也不能使黑夜更黑。
等待了一会儿。
泰纳迪埃把右手举到额角,手搭凉篷,然后蹙眉眨眼,轻轻抿紧嘴巴,这表明想认人时集中鬼精灵的注意力。他认不出来。上文说过,让·瓦尔让背对着光,再说他面容大变,满是泥污和血迹,即使大白天也很难认出他。相反,泰纳迪埃被铁栅那边的光照个正着,这地道的光确实很苍白,不过照得很清晰,正如平凡而有力的比喻所说的,马上跳到让·瓦尔让的眼睛里。在两种情势和两个人之间,即将展开的、不可思议的决斗中,情况不同足以使让·瓦尔让占了几分优势。面目不清的让·瓦尔让和暴露无遗的泰纳迪埃,在这里狭路相逢。
让·瓦尔让随即发觉,泰纳迪埃没有认出他。
他们在这半明半暗中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仿佛在彼此衡量。泰纳迪埃首先打破沉默。
“你打算怎么出去?”
让·瓦尔让没有吭声。
泰纳迪埃继续说:
“不可能撬开门。而你必须从这儿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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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让·瓦尔让说。
“那么,对半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杀了人;好呀。我呢,我有钥匙。”
泰纳迪埃用手指着马里于斯。他继续说:
“我不认识你,但我想帮助你。你得讲交情。”
让·瓦尔让开始明白了。泰纳迪埃把他当作一个杀人犯。
泰纳迪埃又说:
“听着,伙计。你杀死这个人,不会不看他口袋里有什么。分一半给我。我给你打开门。”
于是他从满是窟窿的罩衣下面半掏出一把大钥匙,加上说:
“你想看看田野的钥匙〔4〕是什么样子吗?在这儿。”
〔4〕 法语成语“掌握田野的钥匙”,意即“逃走”。
让·瓦尔让“傻眼”了,这个词是老高乃依的;他甚至怀疑眼前的事是不是真的。这是老天爷在泰纳迪埃身上化为可恶的形象,又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天使。
泰纳迪埃把手塞进藏在罩衣下的一只大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递给让·瓦尔让。
“拿着,”他说,“我附加给你这根绳子。”
“要绳子干什么?”
“你还需要一块石头,你在外边可以找到。那边有一堆瓦砾。”
“要一块石头干什么?”
“傻瓜,既然你要把这短命鬼扔到河里,你就需要一块石头和一根绳子,要不然会漂在河上。”
让·瓦尔让接过绳子。人人都会这样机械地接受。
泰纳迪埃打了个响指,仿佛突然有个想法:
“啊,伙计,你是怎么从泥坑那边脱身的?我可不敢冒险。呸!你身上真难闻。”
歇了半晌,他又说:
“我向你提问题,而你有理由不回答。这是学会对付预审法官盘问那讨厌的一刻钟。再说,一声不响,就不会盛气凌人。没关系,因为我看不出你的脸,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想干什么,那就错了。这是明摆着的事。你摆平了这位先生;眼下你想把他藏到一个地方。你要找到河流,这是掩盖蠢事的好地方。我让你摆脱困境。帮助一个有难处的好伙计,正合我的意。”
他一面赞成让·瓦尔让沉默,一面显然竭力让他说话。他推让·瓦尔让的肩膀,想看看侧面,提高了声音,但不超出他保持的中等音量:
“至于泥坑,你这家伙真了不起。干吗你不把这人扔在那里?”
让·瓦尔让保持沉默。
泰纳迪埃把当作领带的破布条提到喉结,这个动作补足了讲话认真、敢作敢为的神态;他接着说:
“说实话,你也许干得聪明。明天工人来填坑,准定会发现扔在那里的死尸,警方会顺藤摸瓜找到你的踪迹,追到你跟前。有人通过下水道。谁?他从哪儿出来?有人看到他出来吗?警察可机灵了。下水道靠不住,把你暴露出来。找到这儿的人很少,这就引人注目,很少人利用下水道干好事,而河流是属于大家的。河流,这是真正的墓坑。一个月以后,会在圣克卢的网里捞到你那个人。嗨,这有什么用呢?这是一具腐尸罢了!谁杀死这个人?巴黎。法院甚至不调查。你做得对。”
泰纳迪埃越是喋喋不休,让·瓦尔让越是沉默不语。泰纳迪埃重新摇他的肩膀。
“现在,咱们谈妥了吧。平分。你看到了我的钥匙,你的钱也给我看看。”
泰纳迪埃惊惶不定,像头野兽,鬼鬼祟祟,有点虚张声势,但保持友好。
有一点很古怪;泰纳迪埃的举止不自然,神态不自在;尽管没有装出神秘的样子,但他低声说话;他不时将手指按在嘴上,轻声说:“嘘!”很难猜出究竟。除了他们两人,那里没有人。让·瓦尔让寻思,其他匪徒也许藏在哪个旮旯里,泰纳迪埃不想与他们分享。
泰纳迪埃又说:
“咱们了结吧。短命鬼兜里有多少钱?”
让·瓦尔让在身上摸索。
读者记得,身上总是带着钱是他的习惯。他注定的凄凉生活要应付意外,使他把身上带钱当成一条要则。但这次他却措手不及。昨天晚上,他穿上国民自卫军的制服时,沉浸在沮丧中,忘了带皮夹子。他的背心口袋里有点零钱。总共三十来法郎。他翻开浸透泥水的衣兜,把一个金路易、两枚五法郎的钱币和五六个铜钱放在沟底的斜坡上。
泰纳迪埃将下嘴唇往前努一下,又意味深长地扭扭脖子,说道:
“你杀人就为这么一点钱呀。”
他非常随便地开始摸让·瓦尔让的口袋和马里于斯的口袋。让·瓦尔让一心一意背对着亮光,任凭他去做。泰纳迪埃在摆弄马里于斯的衣服时,以扒手的灵巧,设法撕下一块衣襟,藏在自己的罩衣下,不给让·瓦尔让发觉,他可能以为今后这块布能让他认出被谋杀的人和凶手。再说,除了三十法郎,他什么也找不到。
“不错,”他说,“一个扛着另一个,你们却只有这么一点儿。”
他忘了自己的话:“对半分,”统统拿走了。
他对几个铜钱有点犹豫。经过考虑,也拿走了,咕噜着说:
“没关系!捅死人太随便了。”
完事以后,他从罩衣底下又掏出钥匙。
“现在,朋友,你该出去了。这里同市集上一样,付了钱就出去。你付了钱,出去吧。”
他笑了起来。
他用这把钥匙帮一个陌生人,让别人而不是自己从这道门出去,是出于要救出一个凶手的纯粹而无私的愿望吗?这是令人怀疑的。
泰纳迪埃帮让·瓦尔让把马里于斯重新扛到肩上,然后踮起光脚尖,朝铁栅门走去,一面示意让·瓦尔让跟着他。他朝外边张望,将手指按在嘴上,停了几秒钟,仿佛悬而未决;察看过以后,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锁舌滑动,门打开了。没有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做得非常轻。显而易见,这道铁栅门和铰链仔细加过油,比人们想象的更经常打开。这种悄然无声令人胆寒;让人感到夜间出没的人悄悄地来来去去,无声地进进出出,踩着像狼一样犯罪的脚步。下水道显然是秘密团伙的同谋。这道默默无声的铁栅门是个窝主。
泰纳迪埃打开一点铁栅门,刚好让让·瓦尔让通过,便重新关上铁栅,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又消失在黑暗中,像气息一样悄无声息。他仿佛用老虎毛茸茸的爪子走路。
转眼间,这个可恶的天主又无影无踪了。
让·瓦尔让来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