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三卷 污泥,却是灵魂 · 九
在行家看来,马里于斯好像已死去
他让马里于斯滑落在河滩上。
他们已在外面!
疫气、黑暗、恐惧,丢在了身后。卫生、纯洁、活跃、欢快、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充溢他身心。他周围一片寂静,这是蓝天下落日后的迷人寂静。暮色苍茫;黑夜来临,黑夜是所有需要以黑暗为大衣,摆脱惶恐不安的人的大救星和朋友。天空像以巨大的宁静向四面八方扩展。河流带着接吻的声音来到他的脚下。传来香榭丽舍的榆树丛中,鸟巢互道晚安的空中对话。几颗星星轻轻刺破淡蓝的天穹,惟独沉思遐想者才能看到,在无垠的苍穹中发出看不清的闪光。夜晚在让·瓦尔让的头上展开茫茫天宇的全部温馨。
这是又不确定又美妙的时刻,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夜色已相当浓,隔开一段距离,人便沉没其中,但暮色还相当亮,就近尚能彼此辨别出来。
有一会儿,让·瓦尔让被这片庄严而迷人的静谧不可抗拒地征服了;存在这种忘我的时刻;痛苦不再折磨生活悲惨的人;一切思虑都从头脑中消失;平静像黑夜覆盖着沉思者;在扩散的暮色中,灵魂效仿闪烁的天空,布满了繁星。让·瓦尔让禁不住仰望头上辽阔的明亮夜空;他沉思着,在永恒天空的庄严寂静中,心醉神迷,默默祈祷。然后,仿佛恢复了责任感,他赶快俯向马里于斯,用手心捧起河水,轻轻在他的脸上洒上几滴。马里于斯的眼皮没有睁开;但他微微张开的嘴在呼吸。
让·瓦尔让重新把手伸到河里,突然他感到说不清的别扭,好像有人悄悄来到他身后。
我们已经在别处指出过这种印象,大家都熟悉。
他回过身来。
像刚才一样,果然有人在他身后。
一个高身材的人,穿了一件长礼服,交抱着手臂,右手握着一根包铅头的短棍,站在后面,离蹲在马里于斯身旁的让·瓦尔让几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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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暮色中,这像一个鬼魂。普通人会因暮色而害怕,而审慎的人会因短棍而害怕。
让·瓦尔让认出是沙威。
读者无疑猜到了,追捕泰纳迪埃的人就是沙威。沙威出乎意料地离开街垒以后,来到警察厅,在短暂的接见中,向厅长本人口头汇报了情况,然后马上又去执勤。读者想必记得从他身上搜出的通知,他的任务是监视从右岸到香榭丽舍的河滩,右岸近来已引起警方的注意。他在那里看到泰纳迪埃,跟踪而来。其余情况读者都知道了。
读者也会明白,这道铁栅门能这样殷勤地为让·瓦尔让打开,是泰纳迪埃的鬼主意。泰纳迪埃感到沙威始终在那里;被盯梢的人嗅觉不会搞错;要给这条警犬扔一根骨头。一个凶手,是多么意外的收获啊!这是丢卒保车,对方决不会拒绝。泰纳迪埃以让·瓦尔让代替他出去,送给警察一个猎物,让警察放弃追踪他,追查一个更大的案子,自己受到忽略,沙威等候有所收获,这样总会使密探满意,至于他,赚到三十法郎,趁警察分心,逃之夭夭。
让·瓦尔让从一个暗礁撞到另一个暗礁上。
接连两次狭路相逢,从泰纳迪埃手里落入沙威手里,打击是沉重的。
沙威没有认出让·瓦尔让,上文说过,他面目全非了。沙威仍然交抱着手臂,不易觉察地捏紧短棍,用短促而平静的声音说:
“您是谁?”
“是我。”
“是您?”
“让·瓦尔让。”
沙威用牙齿咬住短棍,屈膝俯身,将两只强有力的手按在让·瓦尔让的肩上,像铁钳似的紧紧抓住,审视和认出了他。他们的脸几乎碰上了。沙威的目光十分可怕。
让·瓦尔让在沙威紧紧抓住之下,木然不动,犹如一头狮子容忍一只猞猁的爪子。
“沙威警官,”他说,“您抓住了我。不过,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把自己看成您的犯人了。我把地址告诉您,就决不想逃走。逮捕我吧。只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
沙威好像不在听。他死死盯住让·瓦尔让。皱起的下巴将嘴唇推向鼻子,这是恶狠狠地沉思的标志。末了,他松开让·瓦尔让,一下子挺直身子,重新捏住短棍,仿佛在做梦似的喃喃自语,而不是提出这个问题:
“您在这里干什么?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仍然不用你来称呼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回答时,他的声音好像惊醒了沙威:
“我正想对您谈到他。随便您怎样处置我;但请先帮我把他送到他家里。我只请求您做这件事。”
沙威的脸痉挛起来,就像每当他要作出让步时那样。但他没有反对。
他又弯下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浸湿了水,擦拭马里于斯血淋淋的额角。
“这个人是街垒的,”他小声说,仿佛自言自语。“人家叫他马里于斯。”
真是一流的密探,自以为要死了还在观察、倾听和听清一切,并把什么都搜集起来;在临终时仍然窥伺,他将胳膊肘支在坟墓的第一级台阶上做记录。
他抓住马里于斯的手,要把脉。
“他受伤了,”让·瓦尔让说。
“他死了,”沙威说。
让·瓦尔让回答:
“没有。还没有。”
“您把他从街垒背到这里来?”沙威问道。
他必定心事重重,才不强调通过下水道救人这令人不安的事实,甚至不注意他提问后让·瓦尔让保持沉默。
至于让·瓦尔让,好像执著于一个念头。他又说:
“他住在玛雷区髑髅地修女街,他外祖父家里……名字我记不得了。”
让·瓦尔让在马里于斯的衣兜里摸索,掏出活页夹,打开马里于斯用铅笔写上字那一页,递给沙威。
空中还浮动着亮光,能看清字。再说,沙威眼里有猫头鹰那种磷光。他看清了马里于斯所写的几行字,喃喃地说:“吉尔诺曼,髑髅地修女街六号。”
然后他喊道:“车夫!”
读者记得这时在等候的那辆出租马车。
沙威留下马里于斯的活页夹。
过了一会儿,马车从饮马斜坡驶下来,停在河滩上,马里于斯被抬到里边的软垫长椅上,沙威坐在前排长椅、让·瓦尔让的旁边。
车门关上,出租马车迅速离开,朝巴士底广场方向的沿河大道驶去。
他们离开了沿河路,进入市区街道。车夫的身影黑黝黝地耸立在他的位置上,他抽打两匹瘦马。出租马车里冷冰冰的沉默。马里于斯一动不动,身子靠在后排的角落里,头耷拉在胸前,双臂下垂,两腿僵直,似乎只等待入棺材;让·瓦尔让仿佛幽灵,沙威仿佛石雕;这辆黑黢黢的马车,每当掠过一盏路灯时,里面仿佛被一道间断的闪电照成灰白,命运使这三个一动不动的悲惨角色,即尸体、幽灵和石像汇集在车里,悲凉地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