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 1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阿尔文一屁股跌坐进离得最近的座位。他的两条腿好像一下子没了一点力气:他终于体验到盘旋在他所有同胞心头的那种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了,而这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他觉得自己四肢颤抖,眼前就像是蒙了雾似的一片模糊。要是他能从这台不断加速的机器里逃出去,他一定会拔腿逃走,即使把自己的所有梦想全都抛弃也在所不惜。
压倒他的不单是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孤独。他所知所爱的一切都在迪阿斯巴,就算此行并无危险,也有可能永远看不到他的世界了。他现在认识到永远离开自己的家意味着什么,而在许多世代里,这一点已无人明白。在这个孤寂的时刻,他所走的路究竟通向危险还是安全,这对他似乎已无关紧要;此时,对他重要的只是:这条路正带着他远离家园。
这种情绪慢慢退去,浓重的阴影从他心头消散,他开始观察自己的周围,看能从那辆令人难以置信的古代车辆上了解到什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个被埋于地下的交通体系仍然运行完好,这一点并没有让阿尔文感到特别奇怪或惊异。它并没有保存在迪阿斯巴的监控器的记忆库里,但是别的地方必定有类似的记忆库在保护着它,使之不发生改变或朽坏。
他第一次注意到构成前壁一部分的那块显示板。那上面显示出一个简单却令人信心大增的提示:
利斯
35分
就在他看的时候,那个数字变成了“34”。那至少是一条有用的信息,但由于他不知道那台机器的速度,所以他没法由数字推知旅程的长度。隧道壁呈现出一片连续不断的模糊灰色,唯一的动感是一种极为微弱的震动,若他不留神辨别,就绝不会察觉。
眼下,迪阿斯巴必定在许多英里之外,在他上方想必是沙丘连绵的沙漠。也许,此时此刻,他正在那片自己常从洛伦尼堡上眺望的起伏岗峦之下疾驰呢。
他的想象朝着利斯疾速飞去,仿佛急于要在他的身体抵达之前到达似的。那是个怎样的城市呢?不管他费多大劲儿去想,他所能想象出来的画面只是迪阿斯巴的一个小号的翻版而已。他对利斯究竟是否仍然存在深表怀疑,继而他宽心地想,要是不存在的话,这台机器就不会载着他在地下疾速穿行了。
脚下的震动蓦地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车子在放慢速度——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时间必定过得比他想象的快,阿尔文有点吃惊,他朝显示板瞧了一眼。
利斯
23分
他觉得困惑,又有点担心,他把面孔紧贴在那台机器的侧面。高速行驶仍然使隧道壁模糊成一片毫无特征的灰色,但现在他不时能够瞥见一些标记,它们在眼前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接着,在事先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两边的隧道壁突然一下子不见了。机器以极高的速度驶过一片巨大而空旷的空间。
阿尔文惊奇地透过透明舱壁窥望。蓝色的光洪水般从天花板上倾注而下,在强光照射下,他勉强可以辨认出那些巨型机器的轮廓。灯光明亮得灼痛眼睛,阿尔文猜这里是车站。不一会儿,他乘的那辆车闪电般驶过一排又一排一动不动躺在导轨之上的圆筒。它们比他所乘的这辆车大得多,阿尔文猜想它们是用来运货的。在它们四周全是不知做什么用的机械。
这个开阔而阒寂的车站迅速消失在他身后。它在阿尔文心里留下了畏惧之感,他第一次真正明白迪阿斯巴下面那幅巨大晦暗的地图的含意了。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奇妙。
阿尔文又瞧了一眼显示板,显示的数字没变。机器再次加速,尽管看似纹丝不动,可两边隧道壁正以难以估算的速度飞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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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种微弱的震动再次传来时,时间似乎已过了一个世代。现在显示板显示:
利斯
1分
这是阿尔文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长的一分钟。机器行驶得越来越慢。它终于要停下来了。
那个长长的圆筒平稳而无声地滑出隧道,驶进一个差不多比迪阿斯巴下面那个洞穴大一倍的洞穴。阿尔文太激动了,一时间竟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当他意识到自己可以离开那辆车时,车门已经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忙不迭地走出那台机器,朝显示板瞧了最后一眼,上面显示的文字已经改变,其内容令人无限欣慰:
迪阿斯巴
35分
他开始寻找出站的路。此时阿尔文第一次发现,有迹象表明他可能处在一个不同于迪阿斯巴的文明之中。在洞穴一端有一条低矮而宽阔的隧道,里面是一道台阶,显然那就是通向地面的路。这样的构造在迪阿斯巴是极为稀罕的,迪阿斯巴城的建造者们在一切高度有变化的地方都建了坡道。这是从大多数机器人靠轮子走动那个时代沿用而来的,台阶是轮子不可跨越的障碍。
那道台阶很短,尽头有门,阿尔文刚走近,门就自动打开了。他走进一个小房间,几分钟后,门又开了,眼前出现一条走道,走道缓缓升高,通向一座拱门。阿尔文知道自己必定已经上升好几百英尺了。他匆匆走上斜坡,进入前面那片阳光灿烂的空地。他急于观看展现在眼前的景象,早把所有的恐惧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
他站在一座小山的崖顶,刹那间,他好像又来到了迪阿斯巴的中央公园。但假如这果真是个公园的话,那它未免太大。他没有看到他所期望看到的城市。目力所及,尽是森林和绿草覆盖的平原。
接着,阿尔文举目向地平线眺望,一道巨大的弧形石头界线自右至左将世界团团围住。与那些石头相比,迪阿斯巴最孔武有力的巨人都成了侏儒。那道界线非常远,其细部模糊不清,但它的轮廓有些令他迷惑不解。他的眼睛最终习惯了那片辽阔的风景,他知道那些遥远的石壁并不是人类建造的。
时间没有征服一切,地球仍然拥有她可以为之骄傲的山脉。
阿尔文在隧道口站了好长时间。那一圈山脉能够把十多个迪阿斯巴那么大的城市围在中间。但是,尽管阿尔文竭力搜寻,他却看不到人类生活的一点点踪迹。不过,通到山下的那条路却好像维护得很好。
在山脚下,路消失在几可蔽日的大树之间。阿尔文走进树荫,迎接他的是混合在一起的奇异香味和声音。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他以前听过,但是,在那种声音之外,还有一千种他全然陌生的含糊声音。一股从未闻过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连他的种族都没闻过的味道。那种热乎乎的感觉,那种扑面而来的香气和色彩,使他受到强烈的冲击。
他来到湖边。他前面是一大片辽阔的水域,几座小岛点缀其上。阿尔文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水,相比之下,迪阿斯巴最大的池塘简直成了小水洼。他慢慢走下去,来到湖的边缘,双手捧起一掬温暖的水,让它从指间滴滴答答漏出去。
阿尔文看到的第一种非人动物,是一条突然用力穿过水下芦苇的巨大银鱼。本来银鱼对他是完全陌生的,但它的形状使他产生了似曾相识之感。它悬于淡绿色的虚空似的水中,鳍快速摆动,犹如力与速度的化身。那些曾经称霸地球天空的飞船的优美线条,在这儿被体现在鱼的曲线中了。进化与科学殊途同归,造物主的作品持续时间更为长久。
阿尔文终于从对湖的迷恋中清醒过来,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往前走。森林又一次将他环绕,但很快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宽一英里、长两英里的开阔地——阿尔文这才明白,他为何先前看不到人的踪迹了。
开阔地上到处都是低矮的两层建筑,呈现出柔和的色彩,即便在炫目的阳光下也显得非常悦目。大多数建筑设计简洁洗练,但有几幢使用了凹槽式圆柱和刻有优美回纹的石头,风格略显繁复。在这些年代好像非常久远的建筑里,还使用了极其古老的尖拱设计。
阿尔文一边慢慢走向村子,一边尽力察看新环境。没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甚至空气也变了样。个儿高高、满头金发的人们在那些建筑中间走来走去,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优雅的仪态,很明显他们与迪阿斯巴人不是同一种族。
他们对阿尔文丝毫未加留意,这可怪了,因为他的衣着和他们截然不同。由于迪阿斯巴温度从不改变,所以那里的衣服纯粹是装饰性的,而且往往极为繁复。这儿的衣服好像主要是功能性的,设计注重实用,而且常常将一块料子裹在身上就成了。
阿尔文一直深入到村子里面,利斯人才对他的出现有了反应,而且他们的反应有点出人意料:从一幢屋子里一起出来五个人,胸有成竹地举步朝他走来——说实在的,他们几乎像是在盼着他的来到。阿尔文突然激动得有点头晕,血液在血管里涌动起来。他想到人类在遥远的世界和其他种族必定有过的那些重要相遇。他所遇到的却是自己的同类——但是,在他们与迪阿斯巴相隔绝的亿万年间,他们是如何另成一个分支的呢?
这批代表在离阿尔文几英尺处止了步。他们的头领面带微笑,以古代表示友好的姿势伸出手。
“我们认为最好在这里迎接你,”头领说,“我们的家跟迪阿斯巴大不相同。我们陪你先在村里走一段,可以让你逐渐适应这里。”
阿尔文握住那只伸出的手,但他太吃惊了,一时竟答不出话来。现在他明白,为何其他的村民都对他这么全然不加理会了。
“你们知道我要来?”阿尔文最后说。
“当然。车一开动我们就知道了。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路的?自上次来人到现在,已经过去太长时间了,我们都担心那个秘密失传了呢……”
一个同伴打断了说话者。
“我看我们最好收敛一下好奇心吧,杰拉尼。塞拉尼丝在等呢。”
安在“塞拉尼丝”这个名字之前的那个称呼阿尔文并不熟悉,他以为那是某种头衔。其他的话他也很容易就听懂了,他从未想过这会有什么难处。迪阿斯巴和利斯具有共同的语言遗产,录音这项古代发明很久之前就把语言凝固在一个不可打破的模型之中了。
杰拉尼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好啊。”他微微一笑,“塞拉尼丝享有的特权不多,我可不该剥夺她的这一特权。”
他们向村子深处走去,阿尔文仔细观察自己身边那几个人。他们显得和蔼而又聪明,但是,阿尔文一直认为这些美德是人类所必备的,他要寻找的是,这些人在哪些方面与迪阿斯巴的人有所不同。区别是存在的。他们都比阿尔文身材高些,其中两人的年龄大体猜得出来。他们的皮肤呈深棕色,举手投足之间好像都显得热情洋溢,这使阿尔文感到非常振奋,尽管同时也感到有点困惑。他想起基特隆的预言——倘若他有朝一日到利斯,就会发现它跟迪阿斯巴一模一样——不禁莞尔。
现在,村民们怀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望着跟在向导们后面的阿尔文,他们不再假装对他毫不在意了。突然间,右边的树林子里响起一片尖声尖气的高喊,一伙激动的小东西冲出树林,把阿尔文团团围住。阿尔文惊愕万分地停下脚步,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出现的是在他的世界里很久之前就已经消失的、只存在于神话王国的情景。这些吵吵闹闹、令人心醉神迷的小东西就是人类的孩子。
阿尔文惊奇又疑惑地望着他们——还有另一种感情揪扯着他的心,但那种感情他一时还无法确定。眼前的景象使他强烈地感觉到,他与自己所知的那个世界离得有多么遥远。
那群人在一座巨大的建筑前停了下来。那幢建筑矗立在村子中央,在圆形小塔楼顶的旗杆上,一面绿色的三角旗在微风中飘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