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 2
杰拉尼进入那幢建筑时,其他人都自动退后。屋里安静而凉爽,阳光穿过透明的墙壁,柔和恬静的光将所有东西照得通亮。地板平滑而有弹性,镶嵌着精美的图案。墙壁上,一位才华横溢、大气磅礴的艺术家绘制了一组森林风景画。与这些画混在一起的还有另外几幅壁画,画的是什么阿尔文一窍不通,但那些画看上去很吸引人,也很悦目。一面墙壁上有一块凹进去的长方形屏幕,上面充满了不断变换的迷离色彩——想必是台视像电话接收器,虽然很小。
他们一起走上一道短短的环状楼梯,出楼梯就上了那幢建筑的屋顶平台。从这儿看下去,整个村子尽收眼底,阿尔文可以看到,村子是由百来幢房子构成的。远处,在树林的环抱中有一片宽阔的草地,几种动物在其上吃草。阿尔文无法想象那些动物是什么,大多数动物是四足兽,但有些好像长着六条甚至八条腿。
塞拉尼丝在塔楼阴影里等着他,阿尔文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年龄。她的长长的金发已染上银白,他猜想那必定是某种年龄的标记。孩子们的出现,加上塞拉尼丝的白发,已经把他给搞糊涂了。有生必有死,在利斯,人的寿命可能跟迪阿斯巴大不一样。他分辨不出塞拉尼丝究竟是五十岁还是五百岁,抑或五千岁。但是,看着她那双眼睛,他能感觉到,她阅历丰富,而且十分睿智,就跟他和杰塞拉克在一起时感受到的一样。
她指了指一个座位,虽然她眼睛里含着笑意,可她并没开口,直到阿尔文坐舒服了,她才叹了口气,用低沉优美的声音对阿尔文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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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斯很少迎来你这样的访客,所以如果我有唐突之处,还望见谅。不过,来这儿的客人——即便是你这样不期而至的客人,也应获得尊重。在我们谈话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须事先跟你说清楚的:我能解读你的心。”
见阿尔文面露惊愕,她莞尔一笑,赶紧又说:“你无须为此担心。没有比心灵隐私权受到更大尊重的权利了。只有获得了你的允许,我才会进入你的内心,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具有这样的能力,否则就对你不公平。这儿不常使用语言,我们觉得用说话来交流比较缓慢和不便。”
阿尔文稍微有点慌张,但并不很吃惊。人和机器人一度也曾拥有这种能力。但是,在迪阿斯巴,人类自身却已经丧失了这种曾经与他们的奴隶共同具有的才能,而机器人仍然能够解读其主人的指令。
“我不知道是什么把你从你的世界带到我们的世界来的,”塞拉尼丝继续说,“但是,若你在寻找生命,那你的寻求业已到头了。在我们的山岭外面,除了迪阿斯巴,就只有沙漠了。”
说来奇怪,阿尔文以前对那些已经被人接受的观点也常要发问,但现在他并不怀疑塞拉尼丝所说的话。他的唯一反应是悲哀,除了这里,迪阿斯巴之外果然都是荒漠。
“请给我说说利斯的情况吧,”他恳求道,“你们为何与迪阿斯巴隔绝了这么久,可你对我们的情况又好像知之甚详?”
见他如此急切,塞拉尼丝笑了起来。
“我很快就会告诉你,”她说,“不过我首先想了解一些你的情况。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来这儿的路的,以及你为何要来?”
阿尔文先是语塞,然后信心渐增,慢慢讲出了自己来这儿的经过。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说过话,他终于在这儿遇到了不会嘲笑他的梦想的人,这些人似乎知道那些梦想并不是虚妄的。当他说到迪阿斯巴的一些为塞拉尼丝所不熟悉的情况时,她有一两次打断了他,向他提问。阿尔文很难认识到这一点:那些是他日常生活组成部分的事,对从未在迪阿斯巴生活过、对它的复杂文化和社会结构一无所知的人而言,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塞拉尼丝倾听着,他满心以为她是听得明白的;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除了她,还有另外许多人在听他说话。
他的话说完了,全场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塞拉尼丝看着他平静地说“:你为何到利斯来呢?”
阿尔文惊讶地瞟了她一眼。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他说,“我想要探察世界。人人都对我说,在迪阿斯巴城外面只有沙漠,可我得亲自看一眼。”
“只有这个理由?”
阿尔文犹豫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勇敢的冒险者,而是异世界中迷失的孩子。
“不,”他轻声说,“这不是唯一的理由——虽然我直到此时才知道。我孤独。”
“孤独?在迪阿斯巴?”塞拉尼丝唇边漾起微笑,可眼里却含着同情,阿尔文知道她认可了自己的回答。
他已经讲了自己的故事,他等着她来履行她所做的承诺。片刻之后,塞拉尼丝站了起来,在屋顶来回踱步。
“我知道你想要问的问题,”她说,“有些问题我能回答,不过,用言语来回答令人生厌。要是你愿意向我打开你的心,我就把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你可以信任我——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从你心里拿走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阿尔文小心翼翼地问。
“心甘情愿接受我的帮助——看着我的眼睛——忘却所有的事。”塞拉尼丝下了命令。
阿尔文根本拿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所有感官全被遮蔽住了,当他往自己心里看时,他想要了解的知识已经在里面了,虽然他压根儿记不起来自己曾花力气学习过这些东西。
他的目光回溯过去,但看不清晰,就像站在高山之巅眺望雾霭朦胧的平原。他了解到人类并不总是居住在城市之中,自机器人使人免于劳作以来,两种不同类型的文明始终是敌对的。在黎明时代,城市成千上万,但大部分人类宁可生活在较小的乡镇。遍布各地的交通网与瞬时可达的通信手段,使他们能与外界进行必要的交流,他们觉得无须和几百万同胞挤在一起生活。
一开始,利斯和其他千百个村落没什么不同。但是,在许多世代里,它逐渐形成了一种独立的文化,那是人类所知的最高文化之一。那种文化主要建立在直接使用心灵的力量基础之上,这就使它与人类社会的其余部分——即变得越来越依靠机器人的那一部分——相分离。
经过漫长的时间,随着它们沿各自不同的道路向前发展,利斯和那些城市之间的鸿沟加宽了。只是在大危机时代,鸿沟两边才得以建立联系。在月亮坠落时,将月亮摧毁的就是利斯的科学家们。保卫地球抗击入侵者时亦然,在沙尔米兰决战中入侵者被打得走投无路。
那场大灾难耗尽了人类的元气,城市一个又一个毁灭,滚滚而来的沙漠覆盖了它们。随着人口剧减,人类开始移民,这才使迪阿斯巴成了所有城市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
这些变故中的大多数并没有对利斯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它有它自己要打的仗——抗击沙漠之战。山脉形成的自然屏障是不够的,直到过了许多世代,这巨大的绿洲才得以形成。到这儿画面模糊了,也许是有意的。阿尔文不知道利斯人究竟做了什么,才使利斯得到了与迪阿斯巴一样漫长的永生。
塞拉尼丝的声音好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到他耳朵里的。但是,那并非是她一个人的声音,因为她的声音是和许多说话声融合在一起的,仿佛另外许多人跟她一起在说着话。
“那就是我们的历史,很简单的历史。你可以看到,即便在黎明时代,我们跟城市也很少发生关系,尽管城市里的人经常到我们这片土地上来。我们从不阻挠他们,因为在我们那些最伟大的人中就有许多是从外面来的,但是,在城市行将灭亡时,我们可不愿被卷进去。空中交通终止后,进入利斯的路只剩下以迪阿斯巴为起点的运输系统。在迪阿斯巴建造起公园后,系统中你们那一头就被关闭了——你们忘掉了我们,虽然我们从未忘掉你们。
“迪阿斯巴使我们吃惊。我们以为它会走所有其他城市的路,可是它非但没走,而且还成就了一种稳定的文化,其延续时间可能和地球一样长。这种文化我们并不赞赏,但我们很高兴有人能从迪阿斯巴跑出来。做过这种旅行的人比你想象的多,他们几乎都是杰出的人,他们是带着某些有价值的东西来到利斯的。”
声音消失了。阿尔文的感官麻痹感消退了,他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态。他吃惊地看到,太阳已经远远落到树林下面去了,东边的天空业已呈现出夜幕将临的征兆。什么地方的一口巨钟发出洪亮的声音,钟声震荡着渐渐归于寂静,在空气中留下一丝紧张。阿尔文发觉自己在微微颤抖,那倒不是刚开始袭来的夜寒引起的,而是出于对他所了解到的一切的全心敬畏和惊异。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身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他突然希望见到他的朋友,希望置身于迪阿斯巴熟悉的事物和场景之中。
“我必须回去了,”他说“,基特隆、我的父母亲,他们会想我的。”
这话并不完全真实。基特隆肯定会惦念他,但是就阿尔文所知,别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开迪阿斯巴。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违心的话,这话一出口,他就有点自感羞耻了。
塞拉尼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恐怕回去不那么容易。”她说。“你说什么?”阿尔文问,“送我来这儿的车不能再送我回去吗?”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可能被强行扣在利斯——但他拒绝面对这个想法。
塞拉尼丝好像第一次显得稍有点不自在。
“我们谈了你的事。”她说,但并不解释“我们”是谁,也不解释他们是如何在一起商量的。“要是你回去,迪阿斯巴全城就会知道我们的情况。即使你答应守口如瓶,你也会发现要保守我们的秘密是不可能的。”
“你们为何想要保密?”阿尔文问,“要是两地的人再次聚首,这无疑对我们双方都是好事。”
塞拉尼丝露出不悦之色。
“我们并不这么认为,”她说,“大门一打开,我们的土地就会被洪水般涌来的无所事事的好奇者和寻求刺激的人所淹没。但如果保持现在的状态,来到我们这儿的就只有你们之中最优秀的人。”
这一回答中,无意识的优越感溢于言表,但那是建立在武断的假设之上的。
“这话不对,”阿尔文直率地说,“我不相信你会在迪阿斯巴找到另一个能离城的人,即使他想要——即使他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就算我回去了,迪阿斯巴的人也不会来利斯,利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我的判断不是这样,”塞拉尼丝解释道,“迪阿斯巴的城墙并非牢不可破,我们心灵的力量能轻易穿越它。我们并不想违背你的意愿将你留在此地,只是,如果你要回去,我们就得将你心里对利斯的所有记忆全都抹去。”她迟疑片刻,“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先你来此的人全都留下来了。”
这是阿尔文拒绝接受的一个选择。他想对利斯进行探察,了解它的一切秘密,搞清楚它不同于自己家乡的那些方面,但是,他同样坚定地要回迪阿斯巴,以便能向他的朋友们证明,他并不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梦想家。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拖延时间,或者让塞拉尼丝确信,她请他留下来是不可能的。
“基特隆知道我在哪儿,”他说“,你没法消除他的记忆。”
塞拉尼丝微微一笑。那是愉快的微笑,要是在其他情况下,那可能是一个很友好的微笑。但是,在那个微笑背后,阿尔文第一次瞥见,她拥有支配一切的权力。
“你低估我们了,阿尔文,”她答道,“那易如反掌。我到迪阿斯巴比横穿利斯还快。在以前来这儿的人中,有些跟他们在迪阿斯巴的朋友说过他们要去哪儿,但是那些朋友忘掉了他们,他们从迪阿斯巴的历史中消失了踪影。”
阿尔文真蠢,他忽略了这种显而易见的可能性,而现在塞拉尼丝指出了这一点。他寻思,自两种文化分离以来的数百万年里,为了维护他们小心守卫的秘密,从利斯派人到迪阿斯巴去的事曾经有过几次。他还寻思,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拥有的神通究竟有多广大。
在心里制订计划,这安全吗?塞拉尼丝答应过,没有他的同意,她不会去解读他的心。但是,他觉得对方不守承诺的情况也有发生的可能。
“说真的,”他说,“你不能指望我立即做出决定。在我做出选择之前,我能不能看看你们国家的情况?”
“当然可以。”塞拉尼丝回答,“你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若你改了主意,最终也能回迪阿斯巴去。可要是你能在几天内做出决定,那事情就会容易得多。你浪费的时间越长,我们做出必要调整的困难就越大。”
阿尔文想知道她所说的“调整”究竟是什么。也许从利斯派人去和基特隆接触——在那个杰斯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把他的记忆篡改掉。阿尔文失踪的事实是无法掩盖的,但他和基特隆所发现的信息却是可以去除的。随着世代的流逝,阿尔文的名字会同神秘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被遗忘的其他特异人的名字一样,化为乌有。
这儿的奥秘多的是,而他似乎没法破解其中的任何一个。在利斯和迪阿斯巴之间那种奇特关系背后存在某种目的吗?抑或它只是历史的偶然?特异人究竟是何许人?要是利斯的人能够进入迪阿斯巴,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把留有他们存在线索的记忆库消除掉?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阿尔文能给出似乎合理的答案——中央计算机可能是个过于强大的对手,没法对付,即使最高级的心灵力量也无法使它受到影响。
他把这些问题搁在一边,有朝一日,当他了解到大量情况时,他就有可能对它们做出解答了。一味苦思冥想,在无知的基础上建造臆测的金字塔,那是懒人的做法。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要是你能让我看看贵地的情况,我就尽快给你答复。”
“很好。”塞拉尼丝说,这次她的微笑中并未隐含威胁,“我们为利斯而骄傲。我们很高兴让你看看,人是能够在没有城市的情况下生活的。同时,你无须担心——你的朋友们并不会因你的失踪而恐慌。我们会确保这一点,这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
但塞拉尼丝没能信守她的承诺,这在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