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十六节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2021年1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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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尔先生知道史密斯出了什么事。布鲁尔先生在西布利和阿罗史密斯公司当总干事,那公司经营拍卖、估价和地产买卖。他认为,史密斯出了什么事了;对这个年轻人,他有慈父般的感情,对史密斯的才能他高度评价,并且预言在十年至十五年内,他会成功地坐上经理室中阳光照耀的皮靠椅,四周环绕着存放契约等文件的箱子。“只要他保持身体健康,”布鲁尔先生道。可是,史密斯看上去弱不禁风——这是个隐患;于是他建议史密斯去踢足球,锻炼身体,还请他吃晚饭,而且考虑推荐他提薪,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推翻了布鲁尔先生的大部分计划,夺走了他手下最能干的年轻人。欧洲大战的魔爪是如此阴狠,如此无孔不入,终于把一座谷物女神的石膏像砸得粉碎,在天竺葵花床里炸出个大洞,还把马斯威尔希尔区布鲁尔先生家的厨师吓得神经错乱。

赛普蒂默斯加入了第一批自愿入伍者的行列。他到法国作战,为了拯救英国;在他的头脑中,英国这一概念几乎完全是莎士比亚戏剧,以及穿着绿裙子在广场散步的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在法国战壕里,他的身心立刻发生了一种变化,也就是布鲁尔先生建议他踢足球时设想的变化;他变成了雄赳赳的男子汉,得到晋升,还受到长官埃文斯的青睐,甚至钟爱。事情活像两条狗在火炉前地毯上嬉戏;一条小狗耍弄一个纸球,咆哮着猛扑上去,不时咬一下老狗的耳朵;那老狗则懒洋洋地躺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炉火,伸出一只爪子,转身慈爱地吠叫几声。他们形影不离,分享一切,又争吵,打架;然而,当埃文斯(雷西娅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称他是个“文静的人”,他体格健壮,一头红发,在女性面前相当木讷),当埃文斯于停战前夕在意大利牺牲时,赛普蒂默斯却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没有看作一场友谊的终止,反而庆幸自己能泰然处之,颇为理智。战争教育了他。战火是壮观的。他已经历全部过程:友情、欧洲大战、死亡,得到过晋升,年龄不满三十,肯定会活下去。这一点,他预料得不错。最后一批炮弹也没有击中他。他冷漠地眼看它们爆炸。和平降临之时,他正在米兰,被安顿到一个旅店老板家去住,那儿有一个院子,盆里栽着鲜花,小桌子放在空地上,老板的几个女儿在做帽子。有一天晚上,他与这一家的小女儿卢克丽西娅订了婚,当时意识到自己感觉麻木,因而惊恐万分。

一切都已结束,停战协定已经签订,死者亦已埋葬,可是,他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怖所笼罩,晚上尤其可怕。他丧失了感觉的能力。那些意大利姑娘坐在房里做帽子,他打开她们的房门,便能看到她们,听见她们的声音;小盘子里盛着彩珠,姑娘们在彩珠中间搓金线;她们把硬麻布制的模型左右转动,桌上堆满了羽毛、金属饰片、丝绸和缎带,剪刀碰着桌面,发出嘎嘎声;可是他有一个缺陷,丧失了感觉的能力。不过,剪刀的嘎嘎声、姑娘们的笑声,以及帽子的制作过程,这一切保护了他,保证了他的安全,给了他避难之处。可他不能整夜坐在那儿。他在清晨时常失眠。床在坍塌,他在往下掉。嗬,只要求得剪刀,灯光和硬麻布模型所保障的安全就行了!于是他请求卢克丽西娅嫁给他,她是两个女孩中较年轻的,活泼而轻佻,长着艺术家特有的纤细的手指,她会经常翘起手指说:“奥妙尽在其中呢。”丝绸、羽毛,还有其他一切,在她的手指拨弄下都富有生命。

“帽子才是最重要的,”当他们一起去散步时,她会这么说。她会仔细观察一路上看见的每一顶帽子,观察斗篷、衣裙以及妇女们的风度。她批评衣冠不整,也反对浓妆艳抹,但不带恶意,只是以手势表示不耐烦,就像一个画家把刺眼的赝品从眼前拿开时所做的手势,尽管那些假冒的画匠显然并无恶意。此外,卢克丽西娅会宽厚地而又带着批评的眼光,称赞一个装束得恰到好处的女店员,或者以行家的目光,满腔热情、毫无保留地对一位刚下马车的法国太太赞叹不已。那位女士穿着灰鼠皮大衣、罩袍,戴着珍珠首饰。

“太美了!”卢克丽西娅低声说,一边用手肘推了推赛普蒂默斯,叫他也看。还有“美食”,陈列在玻璃橱窗后面。他却感到食而无味(雷西娅爱吃冰淇淋、巧克力一类的甜食)。他把杯子搁在大理石小桌上,不想吃。他望着街上的人群,他们似乎很幸福,聚在街心,高声叫嚷,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地争论不休。他却食而不知其味,感觉麻木。就在茶室里,置身于茶桌和喋喋不休的侍者中间,那骇人的恐怖攫住了他的心灵——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他能推理,也能阅读,例如,他能毫不费力地读懂但丁[55]的作品(“赛普蒂默斯,你一定要把书放下,”雷西娅说,一面轻轻地阖上《神曲·地狱篇》);他能算清账目,头脑十分健全;那么,肯定是社会出了差错——以致使他丧失了感觉力。

[55] 但丁(1265—1321),意大利民族诗人。代表作《神曲》具有史诗的规模,概括了中世纪后期意大利的社会风貌与本质,并谴责教皇和僧侣的专制与贪婪;继往开来地预示了文艺复兴时代。

“英国人真是沉默寡言,”雷西娅道。她喜欢这样,她说。她敬重那些英国人,也想看看伦敦,看看英国的骏马和裁剪入时的衣服。她有一个姨妈嫁给了英国人,住在索霍[56];她还记得,姨妈曾告诉她,伦敦的商店妙不可言哩。

[56] 伦敦市中心一地区,以栉比鳞次的夜总会、影剧院、异国风味的饭店等闻名;也是华侨的聚居区。

他们搭上火车离开纽海汶,赛普蒂默斯凝望车窗外掠过的英格兰大地,心中寻思:兴许世界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吧。

在办公处,上级提升他担任要职,并为他感到骄傲。他曾荣获十字勋章。布鲁尔先生说:“你已尽了职责,现在该由我们……”他激动万分,竟连话也说不下去。随后,他与雷西娅搬进了托特纳姆考脱大街旁一所令人羡慕的宅子里。

在这里,他再次翻开莎士比亚的作品。少年时代对语言的陶醉——《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莎士比亚多么憎恶人类——穿衣,生孩子,腌臜的嘴巴和肚子!这一点,如今已被赛普蒂默斯识破,那就是蕴含于华丽的词藻之中的启示。一代人在伪装下传给下一代人的秘密信息,无非是憎恶、仇恨、绝望。但丁就是如此。埃斯库勒斯[57](从译本看来)也是如此。雷西娅就坐在那边桌上装饰帽子,那是为菲尔默太太的朋友做的,她按钟点干活儿。赛普蒂默斯觉得她看上去苍白、神秘,犹如一朵淹没在水下的百合花。

[57] 埃斯库勒斯(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戏剧家,称为希腊悲剧之父。

“英国人太一本正经,”她会这么说,同时伸出手臂搂住赛普蒂默斯,把脸颊贴在他面孔上。

莎士比亚厌恶男女之间的爱情。两性关系使他感到肮脏。可是雷西娅说,她一定要有孩子。他俩结婚已经五年了嘛。

他俩去观光了伦敦塔[58],参观了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59],站在人群中观看国王主持议会开幕式。还有那些商店——帽店、服装店、橱窗里陈列着皮包的商行,雷西娅会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细看。但是,她非得有个儿子。

[58] 伦敦之东的城堡,现为国家博物馆,馆内收藏英国皇室珍宝。在历史上,伦敦塔曾长期被用作主要的国家监狱。

[59] 伦敦市内博物馆,珍藏世界各国名画。(艾尔伯特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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