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唔,她将怎样为自己辩护呢?弄清了苦闷的原因,她便觉得异常舒坦了。他们俩认为,至少彼得认为,她爱突出自己,喜欢有一批名流围着她转,都是些响当当的名字;总之,她实在是个势利鬼。嗯,彼得可能这样想的。至于理查德嘛,仅仅以为她有些傻,因为她爱热闹,而那种兴奋对她的心脏是不利的。他认为,这是孩子气。可是,两人都想错了。她爱过简朴的生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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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行动就是为了这一目标,”她对生活宣称。
由于她躺在沙发上,幽居室内,与世隔绝,故而在清静中感到,这十分明显的道理变得有血有肉一般;当下,街上传来一阵阵声浪,户外阳光灿烂,灼热的微风轻轻吹来,拂动了窗帘。嗯,假如彼得跟她说:“不错,不错,但是你那些宴会——你的宴会有什么意思呢?”她只能回答(而且预料没有人会理解):那是一种奉献。听上去模糊得很。然而,彼得算得上什么,他有资格领会生活是一帆风顺的吗?——彼得老是陷入情网,老是找错对象,他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也可以质问他:你的爱情算什么?她知道他会这样回答: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个女人会理解的。好得很,但是,哪个男子能了解她的意思——关于生活的意义呢?她不能想象,彼得或理查德会无缘无故费心去开宴会的。
再深一层想,在人们的风言风语之外,(那些评头论足的话多浅薄、多琐碎呀!)挖到自己内心,对她来说,所谓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哎,想起来真怪。就好比某人在南肯辛顿[76],某人在倍士沃特[77],另一个人在梅弗尔[78];她每时每刻感到他们各自孤独地生活,不由得怜悯他们,觉得这是无谓地消磨生命,因此心里想,要是能把他们聚拢来,那多好呵!她便这样做了。所以,设宴是一种奉献:联合,创造嘛。然而,奉献给谁呢?
[76] 均为市区名。
[77] 均为市区名。
[78] 均为市区名。
或许是为了奉献而奉献吧。不管怎样,这是她的天赋。此外,她没有一丁点儿才能,不会思考,不会写作,甚至弹钢琴也不行。她分不清亚美尼亚人与土耳其人,却好大喜功,贪图安逸,一心讨人喜欢,胡言乱语一大通;至今都不知道赤道是什么东西,倘若有人问她,那可僵啦。
无论如何,必须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周末;总得在早晨醒来;眺望天空,在公园里漫步;同休·惠特布雷德相遇,尔后理查德忽然回家来,捧着那些玫瑰花;这就够了。之后呢,死亡,多么不可思议呵!——一切都会了结,而世界上没有人会懂得,她多爱这一切呀,每时每刻,多么……
门打开了。伊丽莎白悄悄地踅进来,她知道母亲在憩息。这姑娘静静地伫立着。她母亲在寻思:也许一百年前,有个蒙古人翻了船,漂流到诺福克海岸上(有如希尔伯里太太所说的),后来跟达洛卫家的几位女士交配了吧?因为一般说来,达洛卫家的人大都是蓝眼睛、浅色头发;伊丽莎白却相反,头发乌黑,苍白的脸上一双中国式的眼睛;东方人神秘的风韵;温柔、体贴、娴静。她小时候嬉笑谑浪,现在十七岁了,却变得异常庄重;克拉丽莎简直弄不懂怎么会变的;宛如绿叶遮蔽的一棵风信子,只生出淡淡的萌芽,阳光照不到嘛。
姑娘兀自不动地站着,瞅着母亲。门虚掩着,外面是基尔曼小姐;克拉丽莎知道她在那里,穿着雨衣,窃听母女俩谈些什么。
可不是,此刻基尔曼小姐立在楼梯平台上,穿着雨衣,她穿这个是有道理的。首先是便宜,其次,她四十出头了,穿什么,戴什么,毕竟不是为了讨人喜欢。况且,她穷,穷得不像样。要不然,她才不会替达洛卫这号人当差哩,他们是富人,喜欢做出好心的样子。不过,说句公道话,达洛卫先生是真正的好心。达洛卫太太却不,她仅仅恩赐而已。她属于最不值钱的阶级——富人,只有一点儿肤浅的文化。他们家堆满了奢华的东西:图画喽,地毯喽,而且奴仆成群。基尔曼小姐认为,无论达洛卫家给了她什么好处,她都是当之无愧的。
她被欺骗了,这样说毫不夸张,因为一个姑娘肯定有权利享受某种幸福吧?她却从未享过福,因为那么穷、那么笨拙。况且,恰恰她在多尔比小姐的学校里可能得到幸福时,大战爆发了,而她从来不肯对德国人的看法言不由衷。多尔比小姐对她的想法不以为然,认为同那些跟自己对德国佬的意见一样的人相处,要愉快些。结果基尔曼非退学不可。诚然,她家是有德国血统的,在十八世纪的时候,她家的姓氏是基艾尔曼[79];不过,在大战期间,她的兄弟照样被德国人打死了。校方开除她,是由于她不愿违心地说德国人全是坏蛋——当时她还有德国朋友嘛,并且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德国度过的!以后,她不得不随遇而安。她毕竟念过些历史。当她为友谊会工作的时候,遇见了达洛卫先生。他让她给自己的女儿教历史(他真是好心肠)。此外,她在夜校之类的学校里兼些课,等等。尔后,上帝给她启示了(对于天主,她总是稽首的)。她是在两年零三个月之前蒙受圣恩的。从此,她再也不妒忌克拉丽莎·达洛卫之流的女人了,现在她只觉得她们可怜呢。
[79] 此姓(Kiehlman)源自德语,基尔曼(Kilman)这个姓则英语化了。
她从心坎里怜悯而又鄙视那种女人,当下她正站在柔软的地毯上,瞧着一幅版画,上面是一个小女孩,还戴着皮手筒哩。到处是这类奢侈的东西,怎能指望世道好起来呢?!克拉丽莎不该躺在沙发上(她女儿说:“妈妈在休息;”)——她应当在工厂里干活,或者站柜台;达洛卫太太和所有其他的贵妇人,都得工作!
两年零三个月之前,满腔愤恨的基尔曼小姐到一所教堂里去了。她倾听爱德华·惠特克牧师讲道,唱诗班的孩子们咏唱着,她见到了圣光照耀;当她坐在教堂内的时候,无论由于音乐或歌声(她在晚间独处时,常玩小提琴来排遣,不过琴声吱吱嘎嘎,非常刺耳;她没有乐感,听觉不灵嘛;)她内心燃烧着的怒火熄隐了,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她到肯辛顿区惠特克先生家里去拜访。他说:这是上帝的援助,主给你指引道路了。所以现在,每当她怒火或妒火中烧时,当她憎恨达洛卫太太时,当她愤世嫉俗时,她总是想起上帝。她也想到惠特克先生,从而镇静克服了愤怒。她只觉得周身一股暖流,美滋滋的,嘴唇咧开;她就这样穿着雨衣,站在楼梯平台上,显得挺威严;并怀着刻毒的心理,稳重而平静地瞅着达洛卫夫人走出来,后面跟着她女儿。
伊丽莎白说,她忘记戴手套了。其实是借口,因为基尔曼小姐同她母亲是冤家。她看见她们在一起便受不了。她跑到楼上去找手套了。
然而,基尔曼小姐并不恨达洛卫夫人。此刻,她那双醋栗色眼睛凝视着克拉丽莎,端详着那张娇小的粉红色脸蛋儿、那纤细的体态、那一派容光焕发的时髦模样,基尔曼小姐只觉得:好一个傻瓜!白痴!你既没吃过苦,也没享过乐,你只是白活了!于是她内心异常强烈地感到,要压服那女人,要撕下她的假面具。如果基尔曼小姐能打倒她,心里便舒服了。可不要打击她的身体,而是要压倒她的灵魂与伪装,叫她感到自己胜过她。基尔曼小姐多么想逼得她哭,毁灭她,羞辱她,迫使她跪下来,哭道:你是对的!不过,这并非基尔曼小姐的意图,而是上帝的意志。那将是宗教的胜利。她就怀着这种心情,瞪着眼珠,怒目而视。
克拉丽莎真给吓坏了。这样一个基督徒——这个女人!这女人抢去了她的女儿!她居然能受到神灵的感应!她粗笨、难看、平庸,既不仁爱,又不风雅,却洞悉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