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你带伊丽莎白到艾与恩商店[80]去吗?”达洛卫夫人问道。
[80] 艾与恩商店(A and N),即陆海军百货商店(Army and Navy Stores)。
基尔曼小姐说是的。两人对峙着。基尔曼小姐不想跟这位太太和颜悦色。她一直是自立的。她对现代史精通之极。尽管她收入菲薄,却为了自己信仰的宗教事业积了一大笔钱;而这个女人却什么也不干,没有任何信仰,把女儿教养得……这当儿伊丽莎白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那漂亮的姑娘。
这么着她俩要去艾与恩商店了。真怪,当基尔曼小姐站在那儿的时候(她确实挺直地站着,好像洪荒时代的庞然怪物,沉默而有威力,为了打一场原始战争而全身武装),渐渐地,慢慢地,她的自我观念、她的憎恨(那是针对某些观念而不是对人的)淡下来了,分崩离析了,她的恶意消失了,她的气势瘪掉了,逐渐地变成普普通通的基尔曼小姐,穿着破旧的雨衣;上帝明鉴,克拉丽莎是愿意帮助她的呀。
随着这怪物的气焰收敛起来,克拉丽莎笑了。她笑着说:再见。
接着一下子冲动,觉得钻心地痛苦,因为这女人把她女儿抢走了,于是克拉丽莎靠着楼梯杆儿,喊道:“别忘了宴会呀!别忘了今晚有宴会!”
但是,伊丽莎白已打开前门;外面有一辆运货车驶过;她并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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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丽莎思量着:嗬,爱与宗教!一面走回客厅,浑身震颤。多么可恶,这两样东西,多可恶啊!此刻,基尔曼小姐不在眼前了,所以,克拉丽莎并不觉得被她这个人压倒,而是被她所代表的观念震慑了。克拉丽莎自忖:像她之类的人,都是世界上最残暴的东西,笨拙而又火辣辣,专横,虚伪,窃听,嫉妒,不择手段,残酷之至——穿着雨衣,站在平台上:爱与宗教的化身。自己可从来不像她那样,要去改变任何人的信仰,不是吗?!自己不是希望每个人都保持本色吗?!当下,克拉丽莎向窗外望去,只见对面那位老太太在攀上楼去。让她上楼吧,然后让她停住,然后(像克拉丽莎时常窥见的那样)让她走进卧室,拉开窗帘,接着重新消隐。不知怎的,这些动作会引起人们的尊敬——那个老妇人,悠然地望着窗外,丝毫不觉得有人在注视她。这形象含有庄严的意味——而爱和宗教将破坏它,以及它象征的一切,如幽静的性灵。那个讨厌的基尔曼将破坏它。相反,老妇人的形象却使自己感动得要哭了。
爱情也有破坏性。它会毁掉所有美好的事物、所有真实的事物。就拿彼得·沃尔什来说吧。这样一个可爱而聪敏的男子,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譬如你要知道教皇如何,或艾迪逊[81]如何,或只是瞎扯一通,诸如某人怎样,某事意味着什么,等等,只要去问彼得,他比谁都清楚哩。正是彼得帮了她的忙,还借给她书看。可是瞧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吧——那么庸俗,婆婆妈妈,平淡无奇。想一想彼得谈恋爱的情景吧——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来看我,可他谈了些什么哟!老是谈自己,那种可怕的激情!她寻思着,令人屈辱的激情!她思忖着,想起了基尔曼跟自己的女儿,眼下正在走向艾与恩商店呢。
[81] 艾迪逊(1672—1719),英国散文家,同挚友斯梯尔首创期刊《闲谈者》与《观察家》。
大本钟敲响了——半小时过去了。
多么出奇,多奇怪,呃,多么动人——看到那老太太(她是不知多少年的老邻居了)从窗口走开,仿佛她依附着那钟声,那条纽带。虽然钟声十分洪亮,却同这纤弱的老妇人有关。它的触角伸入平凡的事物中,伸进去,伸到底,使这一刹那显得庄严。克拉丽莎想象着:钟声使那老妇人不得不走动——上哪儿呢?克拉丽莎盯着她,看见她转过身子,不见了,只依稀窥到,她戴的白帽子在卧室里边隐现着。她还在那里,在房间的另一头走动。克拉丽莎兀自寻思:这就是奇迹嘛,这就是神秘(她指的是那老太太),还要什么信仰、祈祷和雨衣呵?!这会儿,她看得见老妇人从衣柜边走向梳妆台。她还能看到那老太太,息息相通呗。而基尔曼却会说,她已参透了最神秘的真理,或者,彼得可能说,他已体验了最奥秘的道理;不过,克拉丽莎却认为,这两个人连神秘的影子都没沾上边呢。真正的神秘不过如此:这里是自己的房间,那里是老太太的卧室,无形地相通。难道宗教,或爱情,能解决这奥秘吗?
爱情嘛……当下,另一座钟敲响了,它总是比大本钟慢两分;音波传来,宛如披着衣服,曳步而来,衣兜里装满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古脑儿倒在地上,好像这钟声认为,尽管威风凛凛的大本钟完全可以制订法律,那么严肃,那么公正,不过它得记住,人间还有形形色色的小东西呐——马香太太喽、埃利·亨德森喽、放冰块的杯子喽——五花八门的小东西,跟随着庄严的大本钟声;那口大钟犹如一根金条,躺在海面上,那些小东西好比浪花,迸溅着,跳跃着,蜂拥而来。唔,马香太太、埃利·亨德森、放冰块的杯子。她得立刻打电话了。
那只慢两分的钟跟随着大本钟,敲响着,声波传过来,仿佛曳着步子,衣兜里装满了小东西。然而钟声被市声搅乱了,打破了:户外一片车马声,包括横冲直撞的运货车,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瘦骨嶙峋的男人、招摇过市的女人,推推搡搡,急匆匆向前直奔;办公楼和医院的圆顶与尖顶耸入云霄;这一切搅乱了钟声,携带着各式各样小东西的钟声,似乎奄奄一息了,仿佛筋疲力尽的波浪,只剩下一星浪花,溅在基尔曼小姐身上,她在街头伫立片刻,喃喃自语:“问题在于肉体。”
她要控制的正是肉体。克拉丽莎·达洛卫侮辱了她。那是意料之中的。然而,她自己并没有胜利,她并未控制肉欲。克拉丽莎·达洛卫嘲笑她寒碜、笨拙,从而刺激她要漂亮些、伶俐些,因为跟克拉丽莎在一起,她自惭形秽。而且,她的口齿也不及克拉丽莎。不过,为什么要像那女人呢?为什么?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达洛卫太太——她不正经,她不好,她的生活交织着虚荣和欺诈。但是我,多里斯·基尔曼,却被她压倒了。事实上,当克拉丽莎·达洛卫嘲笑她的时候,她差点儿放声大哭。“问题在于肉体,在于肉体;”她喃喃自语(这是她的习惯),一面沿着维多利亚大街彳亍,竭力想克制骚乱和痛苦的心情。她向上帝祷告。她天生难看,这是无可奈何的;她穷,买不起漂亮衣裳嘛。可是克拉丽莎就为了这些嘲弄她……别想了,在走到邮筒那儿之前,还是把心思集中在其他方面吧。无论如何,她已经抓住伊丽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要是能隐居在乡间,像惠特克先生劝告的那样,同自己愤世嫉俗的激烈心情斗争而克服它,那多好啊;不过,这个社会确实蔑视她,对她嗤之以鼻,抛弃她,首先是这种屈辱——讥刺她那不可爱的体态,人们简直没法瞟她一眼。不管她梳什么发型,那前额总是像只蛋,光秃秃、白乎乎的。穿什么衣服都不像样。买任何东西来打扮都白搭。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当然意味着,从不接近异性。她决不会主动跟任何人接触。近来有些时候,她似乎感到,除了伊丽莎白,她生活着只是为了吃,为了舒适:美餐啰、茶点啰、晚上用的热水袋啰。然而,人必须战斗,战胜,坚信上帝。惠特克先生就说过,她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而活在人间的。可是,那份痛苦呵!没人知晓。他却指着十字架道:上帝明白。不过,为什么单单她得吃苦而别的女人,比如克拉丽莎·达洛卫,却免了呢?惠特克先生答道:痛苦产生知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