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之章:野野口修的手记 · 5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几分认真。或许他自己就曾经历过销售量不如预期的痛苦时期。
“你一直以为《死火》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你的故事很精彩。这当然无可否认,不过光有这个是不够的。讲难听一点,如果这本书不是署我的名而是用你的,你猜会怎样?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会有什么结果?你有什么看法?”
“这种事没做过又怎么知道。”
“我可以肯定,绝对不行,这本小说将会为世人忽略,你只会感到空虚,就好像往大海中投入小石子一般。”
他的论调十分偏激,我却无从反驳。关于出版界,我还有些基本常识。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你是说你这样做是正确的,是吗?”
“我要说的是,对那本书而言,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彦,它应该感到幸福。如果不是这样,它不会被这么多人阅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你呢!”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出真相罢了。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都得有一大堆麻烦的条件配合才行。”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如果你知道,那应该也可以理解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吧?我的意思是,今后你就是作家日高邦彦。”
“你说什么?”
“你不要这么惊讶,这又没什么大不了。我自然还是日高邦彦,你只要把日高邦彦想成书籍的售卖商标而不是人名就可以了。”
我总算听懂他想说什么了。
“简单地说,你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
“这名词听来好像猥琐了点,我不是很喜欢,”日高点头后继续说道,“不过明白点讲就是这样。”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真亏你说得出口!”
“我无意冒犯,刚刚我也讲了,这对你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你先听我说。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给我,出单行本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四分之一的稿费,不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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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分之一?真正写书的人连一半都拿不到?这真是很不错的条件啊。”
“那我问你,如果用你的名字出书,你以为能卖掉多少?会超出以日高邦彦的名义卖出的四分之一吗?”
被他如此质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设以我的名义出书,不要说四分之一,恐怕连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
“总之,”我说,“我不打算为钱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不答应?”
“当然!”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没想到你会拒绝我。”
他那冷冷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他脸色一变,眼底透着阴险的光芒。
“我本不想撕破脸,不过你没这个雅量,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气了。”说完,日高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放到桌上。“这个我放在这里,等我回去后,你再一个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记得打电话给我,希望那时你已改变心意。”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日高站起身。
日高走后,我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卷VHS的录像带。这时我还不明白,只是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把带子放进录像机。
加贺应该已经知道了。屏幕上出现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画面斜下方显示的日期,我的心瞬间冻结。那正是我刺杀日高的日子。
终于,一个男人出现在镜头前。他全身黑衣,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的脸却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该死!那时为何没想到要蒙面呢?
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侵入者是一个叫野野口修的男子。这个愚蠢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摄影机正对着他。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潜入日高的工作室。
录像带只拍到这里,却已足够成为充分的证据。假设我否认杀人未遂,那当警察问我为何要潜入日高家的时候,我怎么回答呢?
看完录像带,我精神恍惚了很久,脑海里不断响起杀人未遂那晚,日高曾经讲过的话:“别忘了,证据不止这个,还有一样你怎么都抵赖不了的东西。”他说的恐怕就是这卷录像带。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日高打来的。他好像一直在监视我似的,时机恰到好处。
“看了吗?”听他的声音,好像觉得此事很有趣。
“看了。”我简短地回答。
“哦,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试着询问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什么?”
“那晚我会……溜进你的房间,你事先就把摄像机准备好了?”
他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会来杀我?那种事我连做梦都想不到呢。”
“可是……”
“该不是,”他不让我说下去,“你自己对谁讲了,说你某日某时要来杀我。如果真是这样,难保隔墙有耳,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也说不定。”
我警觉到日高想让我说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实。不,他知道绝对无法从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才用话套我。
听我无话可答,他继续说道:“我会装摄像机,是因为那阵子经常有人到院子里搞破坏,我是为了吓阻对方才装的。会拍到那种画面,我真连做梦也想不到。现在,我已经把摄影机拆了。”
他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然后呢?”我说,“你让我看这卷录像带,想要我做什么?”
“这种事还要我讲明白,你这不是装傻吗?我提醒你一句,那卷带子是复制的,母带还在我手里。”
“你这样威胁我,就算我勉强答应为你捉刀,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摆明了,我已经屈服于他的胁迫,然而我无力与他对抗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我相信你。”日高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他一定觉得总算突破了障碍。“我再跟你联络。”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之后的日子,我仿佛行尸走肉般活着。我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怎样。我照常到学校上班,但可以想见,课上得一塌糊涂。恐怕连学生都有了怨言,我甚至被校长叫去责骂了一顿。
然后,偶然之中,我在书店看到了。某小说杂志刊载了日高的作品,称之为他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
我的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迅速翻看了那篇小说。其间我感到一阵眩晕,几乎就要昏倒在书店里。不出所料,这本小说是以我交给日高的第二部作品为蓝本改写成的。
我陷入无比绝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个杀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么愚蠢啊!我思量着,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不过,我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我远走他乡让日高遍寻不到,也别想更动户籍,那么就不可能找到像现在一样的教职。我如何谋生呢?身体瘦弱的我没有自信从事体力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缺乏谋生能力这一事实。更何况,我心里惦记着初美。她又将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日高身边?一思及此,我就痛彻心扉。
不久,日高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出了单行本,销售情况颇佳。每次只要看到它挤进畅销书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极度悔恨之中又掺杂了那么一点骄傲。平心而论,倘若以自己的名义出版,确实不可能卖得这么好——这点我不是没有冷静分析过。
又过了几天,某个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门造访。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屋子,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这是我答应你的。”他边说边将一个信封放到桌上。
我伸手取过,往里一看,是一沓钞票。
“两百万。”他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把卖书的钱拿来给你,按照我们的约定,四分之一。”
我惊讶地瞪着信封里的钞票,摇了摇头:“我说过不出卖灵魂。”
“你别大惊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俩合作的就行了。这种合作关系如今也不少见,领取报酬是你应得的权利。”
“你现在做的,”我看着日高说道,“就像把妇女强暴后,再给人家钱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女人被强暴了还默不作声,而你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日高的话虽然无情,却让我毫无辩驳的余地。
“总之,这个钱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把信封推了回去。
日高只是看着信封,并没有动手收回的意思。他说:“那就先放在这里好了。老实说,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讲具体一点,就是接下来的作品。某月刊决定要连载我的小说,我想跟你谈谈,要写些什么东西。”
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已经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而我只要稍有不从,他就会马上抬出那卷录像带的事。
我坚决地摇头。“你是作家,应该也明白,以我现在的精神状况,根本构思不出任何小说。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论在身体还是精神上,都不可能办到。”
但他毫不退让,说出了我始料未及的话:“现在就要你马上写出来,是强人所难了点。不过要你把已经完成的故事奉上,应该没那么难吧?”
“我没有已经完成的故事。”
“你别蒙我。你在编小报的时候,不是写过好几则故事吗?”
“啊,那个……”我寻思搪塞的借口,“那个已经没有了。”
“胡说!”
“是真的,早就处理掉了。”
“不可能,写书的人肯定会留着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说没有,那我只好搜上一搜。嗯,我想我没必要翻箱倒柜地找,只要看看书架、抽屉,应该就够了。”他站起来,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我慌了,因为正如他所料,练习用的大学笔记就摆在书架上。
“请等一下!”
“你打算老实拿出来了?”
“……那个发挥不了什么效用。学生时代写的东西,文笔粗糙、结构松散,根本没办法成为给成人阅读的小说。”
“这由我来判断,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我会负责把它雕琢成可卖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经过我的加工,才成为留名文学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剽窃别人的创意,竟然还可以如此自夸,这点我怎样都无法理解。
我请日高在沙发上稍坐,自己进入隔壁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