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告白之章:野野口修的手记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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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的最高一层,摆着八本陈旧的大学笔记,我抽出一本。就在这时,日高进来了。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他充耳不闻,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记,迅速翻看其中的内容。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二话不说,把所有笔记全抽了出来。

“你别耍花样。”他奸诈地笑着,“你拿的那本只不过是《圆火》的初稿,你打算用这个蒙混过去?”我咬着唇,低下头。

“算了,总之这些笔记我全借了。”

“日高,”我抬起头对他说,“你不觉得可耻吗?你得借别人学生时代的稿子才能写下去,是因为你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吗?”

这是我当时所能作的最大限度的攻击了。我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反击。

这些话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双目充血地瞪着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连作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别说大话!”

“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资格这样讲,如果一个作家落到这种地步就太可悲了。”

“是谁一心向往成为作家的?”

“我已经不向往了。”

听我这么说,他松开了手。“这才是正确的。”撂下这句话,他转身走出房间。

“等一下,你忘了东西。”我拿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追上了他。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后耸耸肩,把钱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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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三个月,日高的连载在某杂志开始了。我读了作品,发现那又是出自我笔记的某篇稿子。这时的我不知是已经死心了,还是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已不再像以往那么惊讶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放弃成为作家,不拘何种形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让世人阅读就好了。

初美依然不时和我联络。她诉说着对丈夫的不屑,不停地向我道歉。她甚至还说:“如果野野口先生觉得向警方自首,坦承企图杀害那个人的事会好些,不用顾虑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随时都作好被责罚的准备。”

初美已经察觉,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是因为不想连累她。听到她这番话,我高兴得要流下泪来。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就算无法见面,我们的心还是紧密地连在一起。

“你不用考虑这么多,我会想办法的,肯定还有其他出路。”

“可是,我对不起你……”她在电话那头哭泣着。

我继续讲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老实说,今后要怎么办,我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我嘴上说一定会有办法,却痛切地感受到那是在自欺欺人。

只要一想起这段往事,悔恨就一直折磨着我。为何当初我不照她讲的去做?我很清楚,如果我们两个去自首,今后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但至少我不会失去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没错,初美死了。那噩梦般的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是从报纸上得知了消息,因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所以报道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详尽。

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调查的,报纸似乎并未对“这是起单纯意外”的说法产生怀疑。后来,我也没有听到任何其他的解释。但是,从听到消息以来,我就一直坚信,那绝对不是意外!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至于动机,应该不用我特地写出来。

仔细一想,正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昏了头,企图杀了日高,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这就叫虚无吧?那段时间,我只是具行尸走肉,连随她而去的力气都没了。身体状况不好,经常向学校请假。

初美死后,日高依然继续工作。除了以我的作品为小说的初稿外,他好像也发表自己原创的作品。至于哪一方的评价比较高,我不是很清楚。

我收到他寄来的包裹,是在初美过世后的半年,大信封里装着约三十张A4纸,是从文字处理机上打印出来的。

最初我以为那是部小说。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才明白全非如此。那是初美日记和日高独白的结合体。日记的部分,初美深刻地描写,她如何与N(即我)陷入情网,并合谋杀害亲夫。日高独白的部分则淡淡陈述未察觉妻子已然变心的丈夫的悲哀。然后,那起杀人未遂事件发生了。到这里为止,写的几乎都是事实,但是,很明显,之后是日高自己编的。故事演变成初美深自懊悔,请丈夫原谅自己的过错。日高花了很多时间与她长谈,决定两人从头开始。可是就在这时,初美遭遇交通事故,这本莫名其妙的书以她的葬礼为结尾。或许读者看了会觉得感人肺腑,我则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那天晚上,日高打了电话过来。“你读了吗?”他问。

“你打算怎样?竟然写那种东西。”

“我打算下周把它交给编辑,下个月的杂志应该就会登出。”

“你是认真的吗?你这么做,不怕导致严重的后果?”

“或许吧。”日高异常冷静,反倒使我更加害怕。

“如果你让这种东西登出去,我就把真相讲出来。”

“你要说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你抄袭我的作品!”

“哦?”他一点也不紧张,“谁会相信这种鬼话?你连证据都没有。”

“证据……”

我忽然醒悟,笔记已经被日高抢走,拿它作为日高抄袭的证明已不可能。接着我又想到,初美——唯一的证人也死了。

“也好,”日高说,“这篇手记也不是非得现在发表不可,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想说什么,我终于有点懂了。他说:“五十张稿纸。如果有这样现成的小说,我倒是不介意把它交给编辑。”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设计好圈套,让我怎样都无法拒绝代他写作。而我真的束手无策,为了初美,这样的手记说什么也不能流出去。

“什么时候要?”我问。

“下周日以前。”

“这是最后一次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完成后马上通知我”,就挂断了电话。

严格来说,就是从这天起,我正式成为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此后,我先后帮他写了十七篇短篇小说和三部长篇小说。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盘里,存的就是这些作品。

加贺警官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可以反抗?或许他会产生这样的质疑,然而老实说,我已厌倦和日高打心理战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说写好,他就不会把我和初美的过去公之于世,这样对我来说更轻松。说也奇怪,两三年后,我和日高真的成为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

他介绍专出童书的出版社给我,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儿童文学不感兴趣。也许,他对我也有一点愧疚。有一次,他跟我讲了这样的话:“等到下次的长篇写完,我就放了你,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结束。”

“真的?”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真的。不过你只能写儿童小说,不准来抢我的饭碗,知道吗?”

我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总算可以自由了!

后来我多少猜到,日高的转变和他与理惠的婚事有关。他们打算移居温哥华,日高大概也想借此机会,同从前的堕落划清界线。

新婚夫妻满心期待前往温哥华的那天赶快到来,而我迫不及待的心情恐怕更甚于他们。

那一天终于来了。

我拿着存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盘,前往日高家。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直接拿磁盘给他。他到加拿大以后,我要送稿子就得通过传真,因为我没有电脑。《冰之扉》的连载一结束,我们的关系也会随之终结。

从我手里接过磁盘,日高兴高采烈地说着温哥华新居的事。

我敷衍着听完后,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之前的那些东西呢?我们讲好今天要还我的。”

“之前的东西?什么?”

明明没有忘记,但不这样逗你,他就不痛快——这就是日高的个性。

“笔记本,那些笔记啊!”

“笔记?”他装蒜似的摇了摇头,接着“啊”了一声,点了点头,“那些笔记呀,我忘了。”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八本旧笔记。没错,就是他从我这里夺去的东西。

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只要有这个在手,就能证明日高抄袭我的作品,我就能和他保持对等的关系。

“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还好。”

“不过我在想,你要它们有何意义?”

“意义?应该有吧?这可以证明你曾发表的那些小说,是以我的作品为原型写的。”

“哦?但反过来解释也通吧。我也可以认为,那些笔记的内容是你看了我的作品后才写的。”

“你说什么?”我觉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你想借此蒙混过去?”

“蒙混?到底是谁在蒙混?要是你把这些东西拿给别人看,我也只好这么说了。你说,他们会相信谁?算了,我不想为这个跟你争辩。只是,你若以为取回笔记,会让你在我面前稍占优势,我想那是你的错觉。”

“日高,”我瞪着他,“我不会再为你捉刀了,我替你写的小说——”

“《冰之扉》是最后一本,对吧?这事我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讲那样的话?”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想说你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变化。”

日高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此人没打算放过我。一旦有需要,他还会利用我。

“录像带和刀子在哪里?”我问他。

“录像带和刀子?那是什么?”

“你别装了,就是那晚的刀子和录像带啊。”

“那些我好生保管着,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日高正说着,有人敲门。理惠走了进来,告知藤尾美弥子来访的事情。

原本应该是不想见的人,日高却说要见。他这样做,只是想把我打发走。

我隐藏起内心的愤怒,跟理惠道别后,走出了玄关。在手记里,我写理惠一直送我到大门口。正如加贺警官所指出的,事实上只送到玄关。

走出玄关,我又折回庭院,靠近日高的工作室,蹲伏在窗户下,偷听他和藤尾美弥子的谈话。不出所料,日高只能勉强敷衍。那女子质疑的《禁猎地》一书全是我写的,日高根本无法给出任何具建设性的提议。

藤尾美弥子一脸不耐地离去,不久理惠也出了门,最后连日高也走出了房间,应该是去上厕所。

我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今天,恐怕今生再也没法从日高的魔掌中逃脱了。我有了一定的觉悟。

窗户没有上锁,多幸运!我偷偷躲在门后等着日高,手里紧握着黄铜镇纸。

我想之后的事不用我多说了。他一进屋,我二话不说就往他头顶砸去,他立刻就昏倒了。我不确定他死了没有,为求保险,我又用电话线缠住他的脖子。

后来发生的事一如加贺警官的推理。我利用他的电脑,制造不在场证明。我得承认,这个伎俩是我之前写儿童侦探小说时早就想好的。你想笑就笑吧,就像前面写的,那确实是骗小孩的伎俩。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被发现,同时,我也希望数年前的杀人未遂事件不会曝光。我请理惠一等日高的录像带从加拿大寄回来,就马上通知我,也是为了这个。

加贺警官竟一一挖掘出我的秘密。老实讲,他那敏锐的推断力让我深恶痛绝,然而就算我恨他也于事无补。

就像我一开始所写的,在得知证据之一的录像带藏在挖空的《萤火虫》中时,我非常惊讶。《萤火虫》是少数日高亲手创作的小说之一,内容描写主角遭妻子及其情夫共同谋害的那段,不用说,是起于那晚的灵感。看到我从窗口潜入的影像,再和书的内容加以比对,加贺警官很快就猜出事情的真相。对此,我不得不佩服日高心思缜密。

我想说的全说完了。先前,为了不让我和初美的恋情曝光,我怎样都不肯说出杀人动机,给警方造成很大的麻烦,不过,如果你们能够稍稍理解我的心情,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现在,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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