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2
我倒进了载我离去的马车,几乎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无心注意经过了哪里。我只记得把化学器械收拾好,带着上路了。想到这一点,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经过了许多美丽和雄伟的风景,却目光呆钝,视而不见,只有满脑子恐怖的想象。我能想到的只有我旅行的目的地和要在旅行中完成的任务。
就这样倦怠地走了几天,走了很多里格,我到达了斯特拉斯堡,在那里等候克莱瓦尔。等了两天,他来了。天呀!他和我的差别有多大呀!他见了每一个新的景色都激动。一见到美丽的落日他就高兴,见到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开始,他更喜欢。他向我指出沿途风景的色彩变化和天空的种种奇景。“这就叫生活!”他大叫,“我此刻就在享受生活!可你呢,我亲爱的弗兰肯斯坦,你干吗那么沮丧,垂头丧气?”事实上,阴沉的思想的确控制了我。我既没有见到黄昏的星星下落,也没有注意到莱茵河上的金色朝霞。要是你的话,我的朋友,见到克莱瓦尔用充满欢乐与感情的目光注视着沿途的景物时,一定会觉得他非常好玩,比听我叙述要有趣多了。我,一个痛苦的可怜虫,身边有一个诅咒出没,堵死了一切通向欢乐的路。
我俩商量好了,先从斯特拉斯堡坐小船沿莱茵河下行,到鹿特丹,再从那里坐大船去伦敦。航行时我们见到了许多杨柳依依的小岛和几座美丽的城市。我们在曼海姆停留了一天,离开斯特拉斯堡五天后就到达了美因兹。过了美因兹,莱茵河更是风景如画。河水湍急地下泻,在小山间蜿蜒奔流。小山不高,但是陡峭,造型美丽。我们见到许多为郁郁苍苍的树林环绕的古堡废墟矗立在悬崖边,难以攀缘。这一段莱茵河真是多姿多彩。在这儿你见到的是嶙峋的山峰,峭壁上败落的城堡俯瞰着奔流的黑黝黝的莱茵河。突然绕过一个山包,你所见到的又是茂密的葡萄园、绿茵茵的河岸、蜿蜒的小河,以及一个个人口辐辏的城市。
我们这次航行正值收获季节。顺流而下时我们听见了劳动者的歌声。即使是心情沮丧、常为阴沉情绪左右的我,也都高兴了起来——我躺在船底,凝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似乎吸进了久违的宁静。连我都有这种感受,克莱瓦尔的心情还有谁能描述?他宛如进入了神仙世界,享受了凡人难于品味到的欢乐。“我见过自己国家的很多美景,”他说,“浏览过卢塞恩和尤里的大小湖泊,那儿的雪山几乎笔直地插入湖水,投下了忧伤的似乎穿不透的黑影。要不是一座座翠绿非凡的小岛的欢快色调加以调剂,那景色肯定会带上阴沉与忧郁。我见过暴风雨袭击湖面时的情景。狂风掀起的波涛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把海洋化作了滔天飞注的瀑布。风涛愤怒地冲击着山麓,牧师和夫人被山呼海啸击倒了,据说在晚风间隙里他们那垂死的喊叫还不时地依稀可闻。拉瓦莱州和佩德沃德州的山脉我都见识过。可这个国家,维克多,却比那些奇迹都更令我欣喜。瑞士的高山更巍峨,更离奇,但这美妙的河流两岸却有一种没有地方能比的魅力。你看看那边从峭壁上俯瞰的古堡吧,几乎全为可爱的绿叶遮住了,岛上的古堡也一样。再看那群从葡萄藤里走出的劳动者和为山坳隐蔽了一半的村庄吧。啊,在这里居住和守护的精灵呀,他们的灵魂一定和凡人息息相通,超过了我国那些住在冰河上或退避到人迹未至的高山里的精灵。”
克莱瓦尔!亲爱的朋友!即使是现在,我也为记下你的话而高兴,而且对你赞扬备至——你非常值得赞扬。克莱瓦尔是个用“大自然诗情本身”铸就的人。他那热烈狂放的想象经过心灵感悟的磨砺,灵魂里流溢着炽烈的真情。洞明世事者教育我们,他那种忠诚神奇的友谊只可能在想象里找到。但是,即使是全人类的共鸣也还不能满足他那迫切的需求。对外部自然景色别人只是仰慕,而他却是炽烈地爱:
大瀑的喧哗
如激情般萦绕着他;高耸的岩壁、
山岳,深邃幽暗的林地,
其色彩、形象,那时对他
都成了欲望、感受和爱恋。
无须依靠更遥远的思想
提供魅力,也不需要从眼睛
转借来的兴趣。[1]
[1] 选自华兹华斯的诗《丁登寺》。
可是,他此刻在什么地方?这个温和可爱的人,难道这个用那么多恣肆壮丽的思想构筑了一个世界的心灵(它的存在得依赖于其创造者的生命)永远消失了吗?他现在只在我的记忆里存在吗?不,不是的。你那铸造得如此神圣的、闪着美丽光芒的形象已经衰亡,但你的精神仍在访问你那不幸的朋友,给他安慰。请原谅我这番忧伤的倾诉。这些话是对亨利无可比拟的价值的赞美,虽然无用,却也能抚慰我这一想起他就难受的心。我还是讲故事吧!
离开科隆后我们去了荷兰平原。随后的旅行我们决定乘坐驿车——因为出现了逆风,水流太缓,无助于我们的航行。
这一段旅行再也没有美丽的风景引起我们的兴趣了。几天后我们到了鹿特丹,然后经海路去了英格兰。那是十二月下旬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第一次见到了不列颠的白色峭壁。泰晤士河提供了一种新的景色,一片片肥沃的平芜。几乎每一个市镇都令我们想起一个故事。见到蒂尔伯里就想起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而格雷夫森德、伍尔维奇和格林尼治这些地方,我在我的国家就知道它们的名字了。
最后我们见到了伦敦的众多尖塔,圣保罗大教堂尤其雄伟,而伦敦塔则在英国历史上大名鼎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