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北山的杉树 · 一

[日]川端康成2023年04月0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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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老的平安时代起,在京都,说起山就是指比叡山,说起节日便要数葵祭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祭已经过去。

自一九五六年起,就让斋王加入了葵祭的敕使游行队伍。古时,斋王去斋院隐居前,要在贺茂河中沐浴洁身。游行就仿照这个古老的仪式进行。伴着乐师奏出的雅乐,斋王身着十二单坐在牛车中通过,车前有平安朝装束的宫廷女官开道,车后有女仕和童女相随。斋王多由女大学生扮演,加上服装的映衬,显得优雅又华丽。

千重子的同学中,曾有人被选中扮演斋王,千重子他们那时就去过贺茂河堤观看游行。

京都古老的神社和寺院很多,几乎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节日游行。翻开节日日历,五月几乎随时随地有热闹可看。

神前献茶,茶会,露天茶筵……有关茶道的活动多得让人深感分身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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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祭都错过了。一方面是五月雨天太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小时候看得多,有些厌倦了。

樱花固然好看,千重子却也喜欢欣赏嫩叶和新绿。高雄一带枫树的新叶自不必说,若王子一带也是她喜欢去的地方。

她从宇治买了新茶,一边沏茶一边说:“妈妈,咱们今年都忘了去看采茶啦。”

“采茶,现在还能看到吧?”母亲回道。

“不知道呢。”

上次去植物园,林荫路上,樟树叶子芽苞初绽的美,如今已经看不到了。

“千重子,咱们去高雄赏枫树新叶吧。”好友真砂子打来电话约她,“比看红叶时人少呢。”

“现在不晚吗?”

“那儿比城里要冷一些,我想还来得及。”

“嗯。”千重子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看完平安神宫的樱花,本该去周山也看看的,结果给忘了。就是那棵古树……现在樱花是看不到了,但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树。咱们去高雄,离那里也很近了。北山杉挺拔直立的样子太漂亮了,让人觉得心都被掏空了似的,特别舒畅。陪我去看看好吗?我特别想看北山杉,比红叶还想呢。”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千重子和真砂子决定还是去高雄的神护寺、槙尾的西明寺、栂尾的高山寺欣赏欣赏枫树新叶。

通往神护寺和高山寺的山坡都很陡峭。真砂子穿着轻便的西式夏装和低跟鞋,感觉还好,转头看看身着和服的千重子,不觉替她担心。可是千重子似乎并不吃力。

“为什么这样看我?”

“真好看啊。”

“确实好看。”千重子停下脚步,俯瞰下方的清泷川,“我以为树林里会更闷热呢,没想到这么凉爽。”

“我是……”真砂子忍住笑,“千重子,我是说你呢。”

“……”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呢?”

“讨厌!”

“走在绿荫里,素色和服把你的美都衬托出来了。当然啦,你穿亮色衣服也会明艳动人的……”

千重子穿了一件不甚显眼的紫色和服,配一条南洋布腰带,正是用那天父亲毫不吝惜裁下的布料做的。

千重子一边登石阶,一边想着:在神护寺里见到的平重盛和源赖朝的肖像,是被安德烈•马尔罗誉为世界名画的杰作。正当她想到重盛腮边隐约残留的一抹微红时,真砂子的话传入耳中。这样的话,千重子不知听她说过多少遍了。

在高山寺里,千重子喜欢从石水院宽阔的廊子眺望对面的山景,也喜欢开祖明惠上人树上坐禅的肖像画。壁龛旁边,正展着一幅《鸟兽戏图》的复制品。两人在廊子上品了一杯茶。

一般游客到了高山寺就不再往山里走了,真砂子也是这样。

千重子记得父亲曾带她去周山赏樱,采了笔头菜回家。笔头菜又粗又长。而她不论何时来高雄,即使独自一人,也会去村里欣赏北山杉。村子如今已经合并到市里,成了北区中川北山町。但那里只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还是叫村子更加合适。

“我每次都是走路去的。我们走过去吧。”千重子说,“多好的路啊。”

到了清泷川岸边,两侧的山峰变得陡峭起来。前面就能看到美丽的杉树林。杉树笔直地耸立着,一望便知有人精心修剪过。著名的北山圆木段,就是这个村子的特产。

大概此时恰是下午休息时间,一群女人像是刚割完草,正从山上的杉树林走下来。

真砂子停住脚步,端详着其中一位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太像你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嘛。”

那姑娘身着深蓝色碎花纹窄袖和服,袖子用揽袖带高高挽起;穿着劳动裤,系着围裙,胳膊上套着套袖,头上扎着头巾。围裙直裹到身后,两侧开叉。浑身上下只有揽袖带和劳动裤上面露出来的细腰带是红色的。其他姑娘也是一样的打扮。

这种人偶似的打扮很像卖柴的大原女和卖花的白川女,不过这些姑娘不是为了进城卖东西穿成这样,而是在山里干活。这是在田野或山里干活的日本女子的打扮。

“真的很像你,千重子,你不觉得奇怪吗?快好好看看。”真砂子又说了一遍。

“是吗?”千重子并没有仔细端详,只说,“你呀,总是冒冒失失的。”

“我是冒失,可她真漂亮啊!”

“漂亮倒是漂亮……”

“就像是你的私生女。”

“胡说些什么呢!”

被千重子嗔怪,真砂子自己也感到不妥,捂住嘴才没笑出声来,说:“陌生人长得像这种事倒是常见,可你俩也太像了,怪吓人的。”

那姑娘和她的伙伴们与千重子她们擦肩而过,却都没有注意到她们两个。

姑娘的头巾扎得很低,只露出一点儿刘海,几乎挡住了半张脸。并不像真砂子说的那样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也没机会正面相对。

千重子来过这个村子很多次,看到过男人们把圆杉木段的树皮剥掉后,女人们再仔细清理一遍;也看到过她们把菩提瀑布的沙子用清水或热水和湿,打磨圆木。这些活计都要在路边或是户外进行,小小的山村,年轻女孩本就不多,所以,千重子对这几个姑娘的面庞都依稀有些印象。当然,并不是说她曾端详过每一个人。

真砂子目送她们走远,稍稍平静下来,但还是反复说:“太不可思议了。”随后又盯着千重子的脸左右打量,疑惑道:“还是看着像。”

“哪里像?“千重子问。

“怎么说呢……感觉吧。到底哪里像,一下子还真说不好,眼睛、鼻子……都像。按说中京的大小姐和山里的姑娘不应该像。我也说不明白,饶了我吧。”

“瞧你说的。”

“千重子,我们悄悄跟着,去她家看看怎么样?”真砂子还是不死心。

悄悄跟到别人家里去窥探这种事,真砂子再开朗活泼,也只是说一说而已。倒是千重子放慢了脚步,几乎停了下来。她一会儿仰望满山的杉树,一会儿又端详起堆在各家摆晾的杉树圆木。

打磨光滑的白杉圆木,都是一般粗细,看上去很美观。

“多漂亮啊,像工艺品一样。”千重子说,“听说它们可以用来修茶室,还会销往东京、九州之类很远的地方呢”。

木料在屋檐下整齐地摆成一排,二层也有一排。有一家在二楼的那排木料前晒着些贴身的衣物。真砂子好奇地看着说:“难道那家人就和木料住在一起吗?”

“你呀,还是那么冒失。”千重子笑道,“你看,圆木屋旁边不是另有一栋漂亮的房子用来住嘛。”

“还真是。我看到二楼晒着衣服,就以为……”

“你刚才说那位姑娘长得像我,就和这一样,是随口瞎说。”

“那可不一样。”真砂子表情严肃起来,问道,“我说你跟她像,让你这么生气吗?”

“怎么会生气呢,没有的事。”话一出口,千重子眼前意外地浮现出那姑娘的眸子来。在她健康劳作着的身姿背后,却有些浓郁的、深沉的忧愁沉在眼底。

“这个村子里的女人都很能干。”千重子赶紧岔开话头。

“女人和男人一块儿干活有什么稀奇的。老百姓嘛,都是这样。不管是种地的,还是卖鱼、卖菜的……”真砂子不以为意,“只有你这样的大小姐,才看什么都新鲜。”

“我也要干活的。你才是大小姐呢。”

“是呀。我是什么也不干。”真砂子承认得倒是干脆。

“干活,说着简单……我很想让你看看这个村子的姑娘是怎么干活的。”千重子又把视线投向杉山,“肯定已经开始整枝了。”

“整枝是什么?”

“就是用镰刀把多余的分叉砍掉,这样杉树才能长直成材。有时也用到梯子,要像猴子一样灵活地在树枝间跳着移动。”

“真危险!”

“有的人,早上爬上树去,直到吃午饭才下来呢。”

真砂子也抬头望向杉山。只见一排排的杉树,整齐而笔直地耸立着,真是美极了。残留在梢头的树叶也如工艺品一般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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