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和服街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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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西阵的手织机传不过三代。因为这是一门精巧的手艺,就算父辈是优秀的工匠,技艺高超,也无法保证能传给儿子。哪怕儿子勤学苦练,从不懈怠,仍然说不准。

当然,也有这种情况:孩子长到四五岁学缫丝,十一二岁开始上机,练习一阵就可以接外包的活计。所以说,有时子女多有助于家业繁荣。另外,六七十岁的老奶奶也可以在家里缫丝,所以就有祖母和孙女相对而坐,一同干活的景象。

大友家里,只有老妻一人缫织腰带用的丝线。她因终日坐着埋头干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大友家有三个儿子,正人手一机织着腰带。一家有三台织机,家境当然算是殷实了,有些人家里只有一台,还有的只能租用别人的机子。

长子秀男,如宗助所说,技艺精湛超过了父亲,在纺织同行和批发商间小有名气。

“秀男,秀男!”宗助连叫了几声,秀男却似乎没有听见。又不是好多台机械织机共同作业,三台手织机都是木制的,噪音也不大。宗助觉得自己的声音够大了,秀男却没有反应,可能是太过全神贯注了吧。他的织机在最里面,挨着院子,又正在织难度最大的双层腰带。

“老婆子,去把秀男叫过来。”宗助吩咐妻子。

“嗯。”妻子掸了掸膝盖,下到土间,一边用拳头捶着腰部,一边向秀男的织机走去。

秀男停下手里的梭子,看向这边,却没有立刻站起来。可能是累了,但碍于有客人,又不好意思伸懒腰解乏的缘故吧。他擦擦脸,走了过来,并不热情,只是简单地寒暄了一句:“欢迎您光临寒舍。”从表情来看,他的身心还沉浸在工作之中。

“佐田先生画了一幅腰带图案,想让咱们家来织呢。”父亲说。

“是吗?”听得出,秀男还是提不起兴致。

“是条非常重要的腰带,你来织,比我织更好。”

“是给您家千重子小姐用的吗?”秀男白皙的面庞第一次望向佐田。

作为京都人,宗助看见儿子这副简慢的表情,急忙打圆场说:“秀男一早就起来干活,有点儿累迷糊了。”

“要不是这么整个心思扑上去,哪织得好呢。”太吉郎反倒安慰起他来。

“就是条乏味的双层腰带,可一头扎进去真有点儿出不来,请您原谅。”秀男说着,低头行了个礼。

“不错,手艺人就得这样。”太吉郎连连点头。

“再无趣的设计,拿出去人家都会说是我家的手艺,这么一想就更难受了。”说完,秀男低下了头。

“秀男!”父亲语气严厉起来,“佐田先生的大作不一样,是他隐居在嵯峨的尼姑庵呕心沥血画出来的。不是拿去市面上卖的。”

“这样吗?在嵯峨的尼姑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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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看看,开开眼!”

“好的。”

秀男的态度让太吉郎深受打击,刚才进大友家时的气势已经没了一半。

设计稿展开在秀男面前。

“……”

“不好?”太吉郎问得不太硬气。

“……”秀男不作声,一直望着画稿。

“不好,是吧?”

“……”

“秀男!”儿子固执的沉默,让宗助看不下去了,“你快回个话,这样多不礼貌!”

“好的。”秀男还是不肯抬起脸,“我也算是个手艺人,看的又是佐田先生的设计稿,这可不是一般的活儿,不敢乱说。是千重子小姐的腰带,对吧?”

“是啊。”父亲点点头,看着秀男一反常态的样子,很不高兴。

“不好吗?”太吉郎再次问道,语气终于粗暴起来。

“挺好的。”秀男很沉着,“我没说不好。”

“你嘴上没说,心里却……都写在你眼睛里了。”

“是吗?”

“你说什么!”太吉郎立起膝盖,一巴掌扇在秀男脸上。秀男没有躲避。

“您就使劲打吧!我做梦都没想过说您的画稿不好。”

秀男的脸挨了打,反而神采奕奕起来。

挨了打的秀男双手伏地,向太吉郎行礼道歉。他的半边脸通红,却连摸都没摸一下。

“佐田先生,对不起。”

“……”

“也许您听了会生气,但请您允许我来织这条腰带吧。”

“你想织?我原本就是为这个来的嘛。”

这下是太吉郎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也请你原谅我。年纪大了,还这么不像话。手都打疼了……”

“您借我的手来打就好了。织匠的手皮糙肉厚啊。”

两人都笑了。

然而,太吉郎心底的疑虑并没有打消。

“多少年没打过人了,都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了——这回多蒙你不跟我计较。不过,秀男,我还是想知道,你看这张画稿时,为什么表情那么奇怪?实话告诉我行吗?”

“好的。”秀男的脸又阴沉起来,“我还年轻,只是个手艺人,说不太清楚。您说过,这是隐居在嵯峨的尼姑庵里画的吧?”

“对。今天也要回那里去,估计得再待上半个月吧……”

“您别去了。”秀男坚决地说,“您回家去吧。”

“在家我静不下心来。”

“您这幅图案鲜艳、华丽,十分新颖,我看了先是吃了一惊,好奇您为什么画这样的图案。等仔细一看……”

“……”

“乍看很有情趣,却没有温馨和谐的灵魂。怎么说呢,是烦躁而病态的。”

太吉郎脸色发青,嘴唇颤抖,答不出话来。

“再幽静的尼姑庵,也难免有狐狸貉子一类的,您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唔。”太吉郎把画稿放至膝头,定定地看着,“啊……你说得对。这么年轻就能说出这种话来,了不起!谢谢你。我再好好想想,重画一张。”太吉郎急匆匆地卷起画稿,塞进怀里。

“不用,这个图案很漂亮,织出来感觉会不一样,颜色也可以用染料和色线调整……”

“多谢了,秀男。你是想用对我女儿的情谊,给图案增加几分温馨吧?”太吉郎嘴上这样说,却匆匆寒暄几句就出了门。

门前有一条窄窄的河流。这是京都才有的小河,岸边的草也古色苍然,向水面倾斜着。河畔的白墙,就是大友家。

太吉郎在衣兜里把画稿揉成小团,扔进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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