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在千重子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下起来了。连生活在村里的苗子，刚才也没有注意到。这种雨和小雨不同，也不是如雾一般的细雨。

千重子听苗子提到杉树，抬头向周围的山上望去。山冷冷的，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山脚下的一棵棵杉树树干反倒清晰可见。

说话间，一座座小山被雾霭包围，逐渐失去了轮廓。这雾霭与春天的云霞不同，单是天空就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此时的雾霭更具京都特色。

看看脚下，土地已经湿润了。

一层淡淡的灰色逐渐笼罩住群山，是雾霭弥漫开了。

越来越浓的雾霭沿着山体缓缓向下流，夹杂着些许白物。已经转为雨夹雪了。

“快回去吧。”苗子说，因为她注意到了那白色物质。这东西说不上是雪，只能算雨夹雪。那抹白色时而增加，时而又消失。

山谷微微发暗。空气也骤然变凉了。

千重子是京都长大的姑娘，对北山阵雨已经见怪不怪。

“趁您还没变成冰冷的幻影……”苗子说道。

“你又来了，幻影什么的……”千重子笑了，“我带了雨具来的……京都的冬天就是容易变天，一会儿就过去了。”

苗子看看天：“今天还是回去吧。”说着，用力握住千重子摘掉手套的那只手。

“苗子，你好好想过结婚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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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过一些……”苗子回答，而后万般珍重地帮千重子戴上了手套。

在这过程中，千重子说：“到我家店里来一趟吧。”

“……”

“来嘛。”

“……”

“店员下班以后。”

“晚上吗？”苗子有些惊讶。

“晚上就住我家。爸爸妈妈都知道苗子的事。”

苗子眼底浮出欢喜，却仍在迟疑。

“一晚也好，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苗子把头扭向路边，不让千重子看到她在落泪。然而千重子又怎么会看不到呢。

千重子回到店里，室町这一带还只是阴天。

“你回来得正好，还没下起来。”母亲阿繁说。

“爸爸在里面等你呢。”

爸爸等不及千重子打完招呼，就担心地问：“那孩子找你有什么事啊？”

“嗯……”

千重子不知如何回答，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

“到底什么事？”父亲又问了一遍。

“嗯……”

苗子说的事，千重子似乎明白了，却又不太明白。

秀男实际上是想和千重子结婚，但知道自己配不上，就转而向和千重子长得一模一样的苗子求婚。苗子的少女心敏锐地识破了这一点，于是对千重子讲了一通奇怪的幻影论。总之，秀男想用苗子来慰藉自己对千重子的渴望。千重子觉得这样说绝不是出于自负。

不过，事情似乎并不完全是这样。

千重子无法正视父亲的脸，她羞得几乎脖颈都红了。

“苗子——那孩子是叫苗子吧？她特别想你，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父亲说。

“是。”千重子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大友家的秀男先生向苗子求婚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吗？”

父亲盯着千重子沉默了一阵。他似乎看透了什么，却并未挑明，只是说：“是吗？和大友家的秀男？不错嘛。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这也算千重子牵的红线吧。”

“爸爸，不过我觉得，苗子不会和秀男结婚的。”

“为什么？”

“……”

“为什么呢？我觉得挺好的啊。”

“不是说不好。爸爸，您记得吗？您在植物园说过考虑撮合秀男和我。苗子是女孩子，她感受得到的。”

“这样啊，怎么会呢？”

“而且，她觉得秀男家是织腰带的，多少会和我们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父亲心里一震，沉默了。

“爸爸，让苗子来咱们家住一晚吧。一晚就行。求您了。”

“当然可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把她收养到我们家都可以。”

“她不会同意的。就一晚……”

父亲怜爱地看着千重子。

母亲拉挡雨板的声音传了过来。

“爸爸，我去帮妈妈！”千重子起身出去了。

细雨飘落在屋顶，无声无息。父亲一动不动，久久地坐在那里。

水木龙助和真一的父亲请太吉郎到圆山公园的左阿弥用晚餐。冬天日短，从包间的窗户向外望去，街灯已经亮起。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晚霞。除了灯火，街道也一片灰色。这就是京都的冬天。

龙助的父亲在室町经营着一家大批发店，生意十分兴隆。他作为老板向来处事果断强势，可今天却好像有事不好开口，一直犹犹豫豫，东拉西扯。

最后还是借着酒劲，才切入正题：“有件事……”

太吉郎一向优柔寡断，近来遇事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但此时却已将水木要说的事猜出了大半。

“是这么回事。”水木嗫嚅着，“不知您是否听令爱提起过我家那个鲁莽的小子龙助。”

“虽然让我感到自己很没用，不过龙助是好意，我明白。”

“是吗？”听了这话，水木也放松下来，“那小子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自己定了的事，谁劝也没用，真愁人。”

“我们感激不尽。”

“您这么说，我也放下心了。”说着，水木抚了抚胸口，非常正式地行礼，“请您原谅他！”

太吉郎铺子的生意虽然在走下坡路，但由一个同行的小年轻跑去帮忙，无异于一种羞辱。若说是让龙助来实习，就两家店铺的规模而言，事情也该反过来才对。

“我们倒是很感激……”太吉郎说，“不过，您家店里要是少了龙助，多有不便吧。”

“哪里的话。龙助对生意也只是一知半解。倒是一个踏实的孩子。当父母的自己吹嘘，见笑了。”

“说起来，那天他来了直接就找掌柜的问话，一脸严肃的，连我也吓一跳。”

“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水木说完，闷头自顾自地喝酒，“佐田先生……”

“您说。”

“如果能让龙助去您家帮忙，哪怕不是每天都去，他弟弟真一就不得不渐渐成熟起来，对我也是好事。真一是个好脾气的孩子，龙助现在还时不时开他玩笑，叫他童男。这个他最讨厌了。他小时候坐在祇园祭的花车上扮过童男。”

“真一是个俊俏的孩子。和我家千重子从小就一起玩。”

“说到千重子小姐……”水木又说不下去了。

“说到您家这位千重子小姐啊……”水木重复着，用像是生气了的声音说，“为什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小姐呢。”

“不是父母的功劳，是她自己长的。”太吉郎正面回应道。

“我想您也明白，您家和我们是同行，龙助要去您家帮忙，他是想待在千重子身边，哪怕只是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也行。”

太吉郎点了点头。水木一边擦着与龙助相似的额头，一边说：“我这个儿子虽然不争气，倒是个肯干的人。我不敢勉强您，也实在是不好开口，我就是想，如果，万一，令爱不嫌弃的话，可不可以让他去做上门女婿？我家会废除他的继承权。”

水木说着低头行礼。

“废除继承权？”太吉郎简直目瞪口呆。

“看着龙助最近的样子，我就想，店再大也不一定幸福。”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事还是按两个年轻人的心意，顺其自然吧。”太吉郎避过水木的锋芒，继续说，“千重子是个弃婴呢。”

“弃婴不弃婴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水木说，“我这些话，您知道就行了。那我让龙助去您家店里帮忙，可以吗？”

“行。”

“谢谢！太感谢了。”水木身心都放松下来，喝酒的节奏也不同了。

第二天一早，龙助就来到太吉郎的店里，召集掌柜的和店员查点货物——漆染和服、素布、刺绣皱绸、一越皱绸、花缎、御召皱绸、铭仙绸、裲裆、振袖、中振袖、留袖、织金缎、锦缎、高级印染绸子、礼服、腰带、衬里、和服配饰……

龙助只是在旁看着，一言不发。自从上次的事以后，掌柜的一直有些怕龙助，此刻也是唯唯诺诺。

大家留龙助吃饭，但他还是在晚饭前就回家去了。

入夜，有人敲格子门，是苗子。声音轻得只有千重子听见了。

“太好了，苗子！傍晚天就凉下来了，我还怕你不来呢。”

“……”

“天空里倒是出来了很多星星呢。”

“千重子小姐，我该怎么和令尊令堂打招呼呢？”

“我都跟他们说明白了，你介绍自己是苗子就行。”千重子搂住苗子的肩膀，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晚饭吃过了吗？”

“吃了，在那边吃了寿司来的。”

苗子很拘谨，而千重子的双亲看她长得与千重子如此相像，也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