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1
“你还好吧,阁下?”
我意识到自己正弓着身子,双肘撑膝,手指蜷曲,用力抓着头发,手掌心重重按在脑袋两侧。我坐起身,盯着档案管理员。
“你在大声叫,阁下。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呢。”
“没事,”我说,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没事,很好。只是头有点疼。”我茫然地低下头。我身体的每个关节都疼得厉害。我的通信志肯定出故障了,因为它说自我进入图书馆以来,已经过去了八小时。
“现在几点了?”我问他,“环网标准时间?”
他告诉我。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我再次揉了揉脸,手指顺着汗水一起滑脱了。“肯定过了闭馆时间了,”我说,“非常抱歉。”
“没关系,”这小个子说道,“我很高兴档案馆能为学者效力,关得晚一点是我的荣幸。”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尤其是今天。一切都混乱不堪,一点想回家的念头也没有。”
“混乱,”我说,暂时把一切给忘了……一切,除了梦魇般的梦境,关于布劳恩·拉米亚,叫作云门的人工智能,以及我这济慈人格副本的死亡,“噢,战争。有什么消息吗?”
档案管理员摇摇头:
“一切已崩溃,抓不住重心;
纯然的混乱淹没了世界,
🍄 落·霞^读·书-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血腥的浊流出闸,而四方
淳厚的风俗皆已荡然;
上焉者毫无信心,下焉者
满腔是激情的狂热。”[1]
[1]此诗摘自叶芝的《再度降临》。后面赛文的问题也出自这首诗。皆选用余光中译本。
我朝他微笑道:“你是否相信,‘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
他没有笑。“是的,阁下,我相信。”
我起身走过真空压制的展示柜,没有低头瞅一眼九百年前我书写在羊皮纸上的笔迹。“也许你说得对,”我说,“你说得肯定对。”
时间已经很晚了。停车场上空空荡荡的,除了我那偷来的破烂桅轻观景车和一辆装饰华丽的电磁私家车,它显然是本地的复兴之矢手工制品。
“阁下,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我呼吸着凉爽的夜风,从运河上飘来鱼腥味和四溢的油味。“不了,谢谢,我会自己传送回家。”
档案管理员摇摇头。“阁下,那可能不太好办。所有的公共终端都被军事管制起来了。外面有……暴动。”这个词明显令这个小矮人不快,看样子在他眼里,秩序和连续性是高于绝大多数东西的。“来,”他说,“我搭你一程,载你到一个私人传输器去。”
我瞥了他一眼。如果他身在另一个年代,身在旧地,他很可能会成为寺院里的住持,致力于拯救过去遗留的经典之物。我匆匆地朝身后的古旧档案馆建筑望了一眼,然后我意识到,他其实就是。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我问道,不再去管我是否应该知道,因为另一个济慈赛伯人知道。
“尤德拉·巴·泰纳,”他回答说,眨巴着眼睛瞧了瞧我伸出的手,然后握住了它。紧紧地握住了。
“我叫……约瑟夫·赛文。”我不太好告诉他,我就是那位文学巨匠在技术上的投胎转世,而我们刚刚从他的文学墓穴中爬出来。
泰纳先生微微犹豫了一秒钟,之后点了点头,但我意识到,对他这样的学者来说,这位在济慈弥留之际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画家的名字,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海伯利安怎么样了?”我问。
“海伯利安?哦,您是说几天前太空舰队开赴的那个保护体行星吧。嗯,他们要召回必要的舰队,但那没那么容易。那里的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我是说,海伯利安。真奇怪,我突然想到了济慈和他未完成的名作。这些小小的巧合是如何出现的,真是奇怪啊。”
“它被侵略了吗?海伯利安?”
泰纳先生在他的电磁车边停下脚步,伸手在驾驶舱一侧的掌纹锁上按了按。舱门升拢起来。我坐进乘客舱中,里面充满了檀木和皮革的气味。我意识到,泰纳车子的味道和档案馆,和泰纳自己都一样,然后他躺在了我边上的驾驶座椅上。
“我真不知道它被侵略了没有。”他说,关上舱门,手一碰,下了个命令,开动了车子。除了檀木和皮革的气味,驾驶员座舱中还弥漫着一些新车的气味,比如新鲜聚合体和臭氧味、润滑剂味,以及能源味,这些能源已经勾引人类将近一千年了。“今天很难准确接入,”他继续道,“就我所知,数据网从未像现在这样超载过。今天下午,我为了查询一下罗宾逊·杰弗斯,等了好长时间。”
车子升了起来,飞在运河之上,朝右拐向一个公共广场,看上去像是今早我差一点小命不保的那个地方,然后我们稳稳下降,行驶在屋顶上三百米高的下层飞行道上。城市在夜晚分外美丽:大多数古老的建筑在老式的灯带下现出轮廓,街上的提灯比全息广告还要多。但是我看见在边道小巷里,人群起伏,还有复兴的自卫队军用车在主干大道和终端广场上盘旋。泰纳的电磁车接受了两次身份询问,一次是当地的交通控制部门,另一次是个充满军部自信口吻的人类声音。
我们继续飞。
“档案馆没有远距传输器吗?”我问,张望着远处,那里似乎着火了。
“没有。没这个必要。很少有人会来我们那儿,并且,来光顾的学者也确实不介意走上几个街区的路。”
“你说有个私人传输器可以供我使用,它在哪儿呢?”
“就在这里。”档案管理员说。我们从飞行道上驶了下去,环绕着一幢三十层不到的建筑,最后降落在一个探出的登陆翼缘上,就在格列侬高时代的装饰性翼缘的边上,那是由岩石和塑钢制成的。“我的组织在这有一个传输器,”他说,“我属于基督教一个被遗忘的支派,它被称为天主教。”他看上去有点困窘,“不过你是名学者,赛文先生。你肯定知道我们的教会在旧日里是什么样的。”
“我不只是从书里得知了它,”我说,“这里有神父吗?”
泰纳微微一笑。“我们称不上是神父,赛文先生。我们属于历史文学会这个非神职组织,连我总共有八人。有五人在帝国大学任职。另两名是艺术历史学家,他们在进行卢森铎修道院的重建工作。而我,则维护着文学档案。教会觉得,让我们生活在这儿,比起每天往返于佩森,要便宜多了。”
我们进入住宅蜂巢——那地方即便按旧地标准来说都嫌古老:天然岩石制成的走廊,翻新的照明设备,还有铰链门,这幢建筑甚至在我们进入其中时,都没有验明我们的身份,也没有欢迎我们。我一时冲动,说道:“我想传送到佩森去。”
档案管理员满脸惊讶。“今晚?在现在这种时候?”
“为什么不呢?”
他摇摇头。我意识到,对这个人来说,传送所花费的几百马克,他得花上几周时间才能挣回来。
“我们这栋楼有自己的传送门,”他说,“跟我来。”
中心楼梯都是些毫无亮泽的岩石和锈蚀的熟铁,中心部位是六十米的落差。下面某处一个黑漆漆的走廊上,传来婴儿的号啕大哭声,紧随而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呵斥和一个女人的哭叫。
“你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了,泰纳先生?”
“十七当地年,赛文先生。啊……我想,按标准计,是三十二年。我们到了。”
这扇远距传送门同这栋建筑一样古老,传送框被镀金浅浮雕所环绕,那些浮雕现在早已变得苍灰不堪。
“今晚,环网旅行受到了限制,”他说,“但佩森应该还是可以去的。在野蛮人……不管他们叫作什么……在他们按照预定时间抵达那里前,还有两百小时左右。复兴之矢还剩两倍多的时间。”他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通过筋腱和骨头的微微颤动,我感觉到他很紧张。“赛文先生……你觉得他们会烧掉我的档案馆吗?他们会不会将一万年之久的思想付之一炬?”他沮丧地把手垂下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谁——驱逐者?伯劳教会破坏者?还是暴动分子?悦石和霸主领导人甘愿牺牲那些“第一波”星球。“不,”我说,伸出手和他握手,“我相信他们不会让档案馆被毁的。”
尤德拉·巴·泰纳先生笑逐颜开,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显出喜色而有点不自在。他跟我握了握手。“不管你去哪里,都祝您好运,赛文先生。”
“愿上帝保佑你,泰纳先生。”我以前从没说过这句话,如今说了出来,让我感到惊愕万分。我低下头,摸索着拿出悦石给我的超驰卡,敲入了表示佩森的三个代码。从传送门中传来歉词,说此时此刻想传送到佩森是不可能的,最后,它那微型脑袋的处理器终于认出这是一张超驰卡,然后门嗡嗡地出现了。
我朝泰纳点点头,然后走了进去,我有几分想到,自己是否作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错误决定,没有直接传送回鲸心家园。
佩森已经入夜,相比复兴之矢的都市之光,这里黑暗极了,而且正下着瓢泼大雨。雨势汹汹,好似一双双拳头正重重地砸向金属,让人情愿蜷缩在厚毯子下面,等待清晨的来临。
传送门在一个被屋檐半掩的庭院内,有所遮蔽,但也是在户外,足够我感觉到这夜、这雨、这冷。尤其是冷。佩森的空气稀薄得只有环网标准的一半,它唯一能居住的高原海拔比复兴之矢的海平面城市高出了两倍。我本想折返回去,不想踏进这黑夜和倾盆大雨之中,但是军部的一个海兵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多用途突击步枪挂在肩上,随时准备扭过来射击,他要求查看我的身份证。
我让他扫描了我的卡,他马上立正道:“是,先生!”
“这里是新梵蒂冈吗?”
“是,先生。”
透过倾盆大雨,我瞥到了那光辉灿烂的殿宇。我指着庭院外的那栋建筑物。“那是圣彼得大教堂吗?”
“是,先生。”
“能在那找到爱德华蒙席吗?”
“穿过这庭院,广场左边,大教堂左边有一幢矮楼,你可以去那里,先生!”
“多谢,下士。”
“我是个二等兵,先生!”
我把短斗篷裹在身上,抵御着暴雨,但这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仅仅是做做样子罢了,我跑过了庭院。
一个人……也许是名神父,虽然他既没穿长袍,也没戴神父领……打开了通向住宿大堂的门。一张木桌子后面坐着另外一个人,他告诉我爱德华·蒙席在里面,还没睡,虽然时间已经很晚。我有预约吗?
不,我没有预约,但是我很想和蒙席大人谈谈。事情很重要。
谈什么?桌子后的男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但是语气很坚决。他完全没有正眼瞧我的超驰卡。我很怀疑,我是不是正在和主教谈话呢。
谈谈保罗·杜雷神父和雷纳·霍伊特神父,我告诉他。
男子点点头,他朝一个珠状麦克风低语了几声,那麦克风非常小,我先前竟然没有在他的衣领上发现。然后他领着我进入了住宿大堂。
和这地方相比,泰纳先生居住的古老塔楼就好像是骄奢淫逸之徒的宫殿。此处的走廊毫无特色,眼前全是粗糙的灰泥墙以及更为粗糙的木制门。有一扇门敞开着,我们走了进去,映入我眼帘的这个房间,与其说是睡房,不如说是牢房。低矮的小床,粗糙的毯子,木制的跪凳,一个极其朴素的梳洗台,里面有只灌满水的罐壶,还有一只普通的水盆;没有窗,没有媒体墙,没有全息显像井,没有数据接入平台。我怀疑这间房间甚至不是人机互动的。
从什么地方传来不断回荡的渐高渐长的声音,一种吟诵声,绕梁不绝,如此优美,让人想起往昔,让人鸡皮疙瘩直冒。格利高里圣歌。我们路经一个巨大的就餐区,这地方和牢房一样简陋,又经过了一个厨房,对约翰·济慈时代的厨子来说,这也许是非常熟悉的,然后我们走下一条磨损得非常厉害的石头楼梯,穿过一条昏暗的走廊,又爬上另一条狭窄的楼梯。然后这人离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我走进了一个地方,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虽然我有几分知道,教会搬迁并重建了圣彼得大教堂,甚至连那里的骨骸也移了过来,埋在了祭坛下它们的最新墓地中,人们相信那是彼得[2]的骨骸。但是,我也有几分感觉到,我是被传送回了罗马,那是我在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中旬首次见到的罗马:罗马,我亲眼见到的、居住过的罗马,在那受苦、在那死去的罗马。
[2]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彼得。
比起鲸逖中心几英里高的办公尖塔,这地方更为美丽雅致;圣彼得大教堂延绵了六百多英尺,伸向苍茫之中,十字耳堂和中殿相交的“十字架”有四百五十英尺宽,并且戴上了米开朗琪罗十全十美的穹顶,凌驾在祭坛上方几乎四百英尺高的地方。伯尔尼尼的青铜华盖,装饰华丽的顶篷,由扭曲的拜占庭式支柱支撑,凌驾在主祭坛之上。这浩瀚的空间被赋予了人类的尺度,这样一来就可以让人们观察到在祭坛上进行的隐秘仪式。柔和的灯光和烛火照亮了大教堂内一处处不连续的区域,光滑钙华石的表面闪烁着光泽,金色的马赛克装饰变成了深浮雕,并可以分辨出那些无穷无尽的细微之处——支柱、上楣、宏伟的穹顶上画着的、雕刻着的、凸起的各种细部。上方远处,闪电接连不断在风暴中显现,闪光通过黄色的彩色玻璃窗涌进来,柱状的闪耀之光斜射向伯尔尼尼的“圣彼得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