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34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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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过环形殿,就在那停下脚步,生怕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的脚步声会亵渎神圣,连我的呼吸声都在大教堂广袤的空间中发着回响。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在顶上的风暴之光和地下的烛火的强烈对比下平衡住了,就在此时,我发现环形殿和中殿中没有教堂长椅,这里的穹顶下没有柱子,只有两把椅子,摆在五十英尺开外的祭坛边上。有两名男子正坐在两把椅子上互相交谈,虽然距离已经够近,但两人还是倾身向前,急不可待地想要互诉衷肠。灯光和烛火,以及镶嵌在黑色祭坛正面的一个巨大基督像发出的光辉,清楚地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庞。两人都上了年纪。都是神父,他们白色的衣领在朦胧中微微发光。我盯着这两张脸,开始辨认,然后意识到,一位是爱德华蒙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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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是保罗·杜雷神父。

他们起先肯定大为惊惧——中断了小声谈话,抬起头,忽然间看见了一个幽灵,一个矮个男人的影子从黑暗中出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呼喊着杜雷的名字,声音响亮诧异……他向他们胡言乱语,述说着朝圣和朝圣者,光阴冢和伯劳,人工智能,以及天神的死亡。

蒙席大人没有叫来警卫;他和杜雷也没有逃之夭夭。他们一起安抚了这个幽灵,试图从他兴奋异常的谵语中获得一些有意义的语句,将这奇异的遭遇变成理智的对话。

他的确是保罗·杜雷。真正的保罗·杜雷,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叠魔[3]或者机器人复制品,也不是赛伯人重建物。听他说话,向他提问,注视着他的眼神……但主要是在和他握手时,触摸他时,我确信无疑,这的的确确就是保罗·杜雷神父。

[3]叠魔:原意指隐藏在每个人心灵中的另一个看不见的自我。它在镜子里不会留下任何映像,也不会投下影子,但它每时每刻都站在人的身后,监视着人的一举一动,并将自己的建议灌入人的脑中或渗透入人的心里,从而形成思想。

“你知道……我这一生所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细节……我们在海伯利安,在光阴冢的那段时间……你说你是谁来着?”杜雷正在对我说话。

现在轮到我来说服他了。“约翰·济慈的一个赛伯人重建物。布劳恩·拉米亚在你们的朝圣之途中,在自己身上携带过一个人格,我和那个人格是一对孪生子。”

“你能够联络……能够知道我们发生的事,是因为那共享的人格,是不是?”

我单膝跪在他俩和祭坛之间,失望地抬起双手。“因为这……因为万方网中的某种异常。但是我梦见了你们的情况,听见了朝圣者讲述的故事,听到了霍伊特神父述说了保罗·杜雷的……也就是你的……一生和死亡。”我伸出手,摸到了他神父服下面的手臂。我竟然和一名朝圣者待在了一起,就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知道我怎么来这里的了?”杜雷神父说。

“不。我最后一次梦见你,你进入了一个穴冢。有光。此后的事我一无所知。”

杜雷点点头。他的脸比我梦中见到的更显贵族气,也更为疲倦。“但你知道其他人的命运,是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其中几个。诗人塞利纳斯还活着,但被刺在了伯劳的荆棘树上。至于卡萨德,我上一次梦见他,他正赤手空拳攻击伯劳。拉米亚女士和我的济慈副本在一起,他们通过万方网,进入了技术内核的外围……”

“他在那……舒克隆环中……不管那叫什么东西……他在那东西里面活了下来?”杜雷似乎很感兴趣。

“现已不再,”我说,“有个叫作云门的人工智能人格杀死了他……毁灭了他的人格。布劳恩正在返回。我不知道她的肉身是否活了下来。”

爱德华蒙席朝我凑过来。“领事呢?父女俩呢?”

“领事企图乘霍鹰飞毯返回首都,”我说,“但是在北方几英里外掉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英里。”杜雷说,似乎这个词唤回了尘封的记忆。

“对不起,”我指了指大教堂,“这地方让我想起了我……前世使用的计量单位。”

“继续说,”爱德华蒙席说,“父女俩呢?”

我坐在凉爽的石头上,精疲力竭,我的手臂和双手由于疲乏而颤抖。“在我前一次的梦境中,索尔已经把瑞秋献祭给伯劳了。这是瑞秋的要求。我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光阴冢正在打开。”

“所有的?”杜雷问。

“我能看见的所有的。”

他们两人互相对视了几眼。

“还有其他一些事,”我说道,然后把云门的话告诉了他们,“这可能吗?从人类的意识中可以进化出……一个神,而人类竟然一无所知,这可能吗?”

闪电已经停歇,但是现在雨下得更猛烈了,我能听见远处高高的巨大穹顶上发出的声音。黑暗中的什么地方,一扇笨重的门发出吱呀一声,脚步声回荡着,然后渐行渐远。大教堂昏暗的幽深之处,祈祷蜡烛扑闪着红光,反衬着墙壁和帷帘。

“在我教授的知识中,圣忒亚说这是可能的,”杜雷满脸疲意地说道,“但是如果上帝是一个能力有限的生物,他进化的方式和我们这些能力有限的生物所做的如出一辙的话,那么不可能……那不是亚伯拉罕和基督的上帝。”

爱德华蒙席点点头。“有个古老的异端邪说……”

“对,”我说,“索契尼派异端。我听见杜雷神父向索尔·温特伯和领事解释过。但是,这……神力……是如何进化的,它是有限还是无限,这些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云门讲述的是事实,那我们打交道的对象,是使用类星体作为能量源泉的神。先生们,那是一个能够摧毁银河的上帝。”

“那将是一个摧毁银河的神,”杜雷说,“但不是上帝。”

我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强调。“但如果它的能力无可限量,”我说,“如果它是你写到的那个全体意识的欧米伽点上帝,如果它是你们教会自阿奎那[3]以来一直在争论推理的同样一个三位一体神……但如果三位中的一位逆着时间长河逃回到这里……逃回到现在……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3]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us,1224-1274):中世纪后期的基督教神学、经院哲学的集大成者。

“可是,他是要逃离什么呢?”杜雷轻声问道,“忒亚的上帝……教会的上帝……我们的上帝,将是欧米伽点上帝,是进化的耶稣,是人格,是宇宙……忒亚称之为升临和降临,所有这些无懈可击地结为一体。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让那个神人的任何组成部分想要脱逃。没有反基督,没有理论上的邪魔力量,没有‘反上帝’,可以威胁到这样一个宇宙的意识。另外一个神会是什么呢?”

“机器之神?”我说,声音如此之轻,甚至连我也不确信我有没有大声说话。

爱德华蒙席双手紧握,我以为他是要进行祈祷,但其实只是一个深思和异常焦虑的姿势。“但是基督心存疑虑,”他说,“基督在花园中焦虑万分,汗如血点,要求将杯从他那里撤去。如果有即将来临的第二次牺牲,甚至比十字架之刑更为可怕……那么我能想象,三位一体中的基督实体穿越时间,走过某个四维的客西马尼花园,争取几小时……或者几年的……时间,以便进行思考。”

“比十字架之刑更为可怕。”杜雷低声重复道,声音嘶哑。

我和爱德华蒙席盯着这位神父。在海伯利安星球,杜雷将自己钉在一棵高压特斯拉树上,而没有屈服于十字形寄生物的控制。由于那生物起死回天的本领,杜雷经受了无数次十字架之刑和电刑的痛苦。

“不管升临意识要逃脱什么东西,”杜雷低声道,“那东西极其可怕。”

爱德华蒙席将手搭在他老友的肩膀上。“保罗,告诉这位先生,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不管杜雷的记忆刚才将他带到了什么遥远之地,现在他回来了,注目在我身上。“你知道我们所有人的故事……以及我们在海伯利安光阴冢中的所有细节,是不是?”

“我想是的。一直到你失踪的那个时候。”

神父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么,也许,”他说,“也许你能明白我是怎么来这儿的……我一路上所看到的是些什么东西。”

“我看到第三个穴冢中有光,”杜雷神父说,“我走了进去。我承认,我脑子里仍有自杀的念头……经过十字形无情的复制之后残存在我的脑子里……是复制,我不会把那寄生物的作用尊称为复活的。

“我看到了光,以为那是伯劳。我感觉到这是我和那生物的第二次会面——第一次相遇是几年前在大裂痕下的迷宫中,当时伯劳将这邪恶的十字形给予了我——第二次会面姗姗来迟。

“前一天我们搜寻卡萨德上校的时候,穴冢非常简短,毫无特色,走了三十步之后,一面空空如也的岩石墙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现在,那面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切开槽,真像伯劳的嘴巴,在那机械和有机、钟乳石和石笋混为一体的雕刻作品中,岩石突兀出来,尖锐得就像碳酸钙利牙。

“进入那张嘴,有一条岩石阶梯一路下降。光线是从底下发出的,一会儿闪着苍白之色,一会儿是暗红之色。除了风的呜咽声,没有其他声音,仿佛那里的岩石在呼吸一样。

“我非但丁。我也不寻觅碧翠丝。我出现的一丝短暂的勇气——宿命论信仰也许是更为贴切的词——由于日光的消失而逃之夭夭。我转过身,几乎是跑了三十步,返回穴冢的进口。

“没有了进口。通道仅仅是抵达了尽头。我没有听见什么塌陷或者山崩的声音,此外,本应是入口的地方,现在是一块岩石,它看上去和洞穴的其他岩石一样古老,一样保持着原状。半小时内,我搜寻着备用的出口,但毫无所获,我不愿返回到阶梯那里去,最后,在曾经是穴冢入口的地方,我呆呆地坐了几个小时。伯劳的又一个把戏。这个反常星球的又一个廉价的戏剧噱头。海伯利安心目中的玩笑。哈哈。

“在那半昏半暗的地方坐了几个小时,望着洞穴远处的尽头那边,光线静悄悄地闪动,然后我意识到,伯劳不打算在这里见我。入口不会如魔法般重现。我可以选择坐在那里,直到饿死——或者渴死,这种可能性更高,因为我已经脱水了——也可以选择沿那条该死的阶梯往下走。

“我往下走去。

“几年前,确切说来是此生之前,我在羽翼高原上的大裂痕附近遇见了毕库拉,然后,我在一个迷宫中碰见了伯劳,那迷宫位于山谷峭壁的三千米之下。那点距离其实很接近地表;大多数迷宫世界上的大多数迷宫至少在地壳十公里之下。我确信无疑,这条无穷无尽的阶梯……一条陡峭扭曲的螺线型岩石阶梯,宽得足以让十名神父并排走下地府……最后会通向迷宫。伯劳一开始就是在这里给我下了不死的咒语。如果驱策它的生物或者力量懂得什么叫嘲讽,那么,让我不死的生命和凡人的生命都在那儿终结吧,那将会太合适了。

“阶梯扭曲着朝下降,光线越发地明亮……现在成了玫瑰色的红光;十分钟之后,成了深红色;再往下走半小时,又成了扑闪的绯红色。这非常合我的口味,如但丁般极其庄重,又是信奉正统派基督教的廉价场景。想到一个小恶魔即将出现,尾巴、三叉戟、偶蹄都完整无缺,铅笔般细的髭须颤搐着,我差一点就要朗声大笑了。

“但当我抵达深处,看到光线来源的真相时,我没有笑。那是十字形,成百,乃至上千,起初很小,紧紧依附着阶梯的粗糙墙壁,就像地下征服者撇下的粗制十字架,然后是大家伙,越来越多,直至最后,它们几乎是交叠覆盖起来,如珊瑚虫般粉红,如生肉般红润,正发出血红的生物荧光。

“这让我感到恶心。我感觉自己好似进入了一个通风道,里面排满了发胖的、勃勃脉动的水蛭,而这里更可怕。我用医用扫描仪扫描过自己,见过得出的声波和次相交叉相片,当时在我身上只有一个这样的东西:大量的神经中枢渗透了我的肉体和器官,如同灰色的纤维,一条条扭动的丝鞘,一簇簇线虫,就像可怕的肿瘤,甚至不允许死亡的解脱。而现在,我的身上有了两个:雷纳·霍伊特和我自己的。我祈祷着,希望能够一了百了,而不要再遭受一次。

“我继续往下走。墙壁随着温度和光线一起搏动,这到底是由于这纵深之处,还是由于成千上万密集的十字形,我不得而知。最后,我走到最低的一块台阶上,阶梯在此到了尽头,我转过最后一处扭曲的岩石,走到了那里。

“迷宫。它伸向远处,跟我在无数全息像和曾经亲眼看到的那次一模一样:通道挖得非常平滑,两边相距三十米,从海伯利安的地壳中挖出,时间超过七十五万年之久,在这个星球底下纵横交错,就像精神错乱的工程师设计的地下墓穴。在九颗星球上都有迷宫的存在,五个在环网内,其他的,就像这一个,位于偏地。所有的都一模一样,所有的都是在过去同一时间挖凿的,没有一个交代出一丝线索,不知道它们存在的任何理由。有许许多多讲述迷宫建造者的传说,但是神秘的工程师没有留下任何人造制品,没有它们的建造方法和奇异构造的暗示,关于迷宫的理论中,也没有一个对整个银河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工程计划给出过切合实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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