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八回 蓄深心劫留红线盒 逞利口谢却七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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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罗子富正要朱蔼人摆庄,忽听得黄二姐低声叫“罗老爷”。子富不及划拳,丢下便走。黄二姐在外间迎着道:“可要金凤来替你划两拳?”子富点点头。黄二姐遂进房到台面上去。子富自过对过房间里,只见黄翠凤独自一个坐在桌子旁边高椅上,面前放着那一对金钏臂。翠凤见子富近前,笑说:“来 ,”揣住子富的手捺到榻床坐下,说道:“我妈上你的当,听了你的话,快活得呵——!我就晓得你是不过说说罢了。你有蒋月琴在那儿,哪肯来照应我们?我妈还拿了钏臂来给我看。我说:‘钏臂 什么稀奇!蒋月琴那儿不晓得送了多少了!就是我也有两副在那儿,都放在那儿用不着,要了来干什么?’你还是拿回去罢。过两天你真的蒋月琴那儿不去了,想着要来照应我们,再送给我正好。”

子富听了,如一瓢冷水兜头浇下,随即分辩道:“我说过,蒋月琴那儿一定不去了;你不相信 ,我明天就教朋友去替我开消局帐,好不好?”翠凤道:“你开消了,还是好去的 。你跟蒋月琴是老相好,做了四五年了,她也跟你蛮要好。你此刻 说不去了,你要去起来,我好不许你去?”子富道:“说了不去,还好再去呀?说话不是放屁。”翠凤道:“随便你去说什么,我不相信 。你自己去想 :你 就说是不去,她们可要到你公馆里来请你呀?她要问你,可有什么得罪了你生气,你跟她说什么?可好意思说我们教你不要去啊?”子富道:“她请我,我不去,她有什么法子?”翠凤道:“你倒说得轻巧喏;你不去,她们就罢了?她一定要拉你去,你有什么法子?”

子富自己筹度一回,乃问道:“那你说要我怎么样 ?”翠凤道:“我说,你跟我好 ,要你到我们这儿来住两个月,你不许一个人出大门。你要到哪去,我跟你一块去。蒋月琴她们也不好到我们这儿来请你。你说好不好?”子富道:“我有好些公事的,哪能够不出大门!”翠凤道:“不然 ,你去拿个凭据来给我,我拿了你凭据,也不怕你到蒋月琴那儿去了。”子富道:“这怎么好写什么凭据呢?”翠凤道:“写的凭据有什么用?你要拿几样要紧东西来放在这儿,那才好算凭据。”子富道:“要紧东西,不过是洋钱喽。”翠凤冷笑道:“你眼睛里看出来的我怎么这么坏!是不是我要想你的洋钱啊?你 拿洋钱算好东西,我看倒没什么要紧。”子富道:“那么什么东西 ?”翠凤道:“你不要猜我要你什么东西,我也是为你算计,不过拿你东西来放在这儿,万一你要到蒋月琴那儿去 ,想着有东西在我手里,你不敢去了,也好死了你一条心。你想是不是?”

子富忽然想起,道:“有了。刚才拿来的个拜盒倒是要紧东西。”翠凤道:“就是拜盒蛮好。你放在这儿可放心?我先跟你说一声:你到蒋月琴那儿去了一趟,我要拿出你拜盒里东西一把火烧光的 !”子富吐舌摇头道:“啊唷!厉害的哦!”翠凤笑道:“你说我厉害,你也看错人了。我做 做了个倌人,要拿洋钱来买我倒买不动 。不要说你一对钏臂了,就摆好了十对钏臂也不在我眼睛里。你的钏臂你还拿去,你要送给我,随便哪一天送好了,今天晚上倒不要给你来看轻了,好像是我看中了你钏臂。”一面说,一面向桌上取那一对钏臂亲自替子富套在手上。子富不好再相强,只得依她道:“那么还放在拜盒里,过两天再送给你也好。不过拜盒里有几张栈单庄票,有时候要用 怎么样?”翠凤道:“你要用 拿了去好了。就不是栈单庄票,万一有要用的时候,你也好来拿的 。到底还是你的东西,还怕我们吞没掉了?”子富复沉吟一回道:“我要问你:你为什么钏臂是不要 ?”翠凤笑道:“你哪猜得着我意思!你要晓得,做我的相好,你不要看重在钱上。我要用着钱的时候,就要了你一千八百,也不算什么多;我用不着,就一厘一毫也不来跟你要。你要送东西,送了我钏臂,我不过见个情;你就去拿了一块砖头来送给我,我倒也见你个情。你摸着了我脾气 好了。”

子富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站起身来道:“你这人倒稀奇的哦!”遂向翠凤深深作揖下去,道:“我今天真正佩服了你了!”翠凤忙低声喝住,笑道:“你不怕难为情呀?让他们看见了,算什么?”说着,仍揣住子富的手,说:“我们对过去罢。”挈至房门口,即推子富先行,翠凤随后,同向台面上来。

那时出局已散。黄二姐正帮着金凤等张罗,望见子富,报说:“罗老爷来了。”朱蔼人道:“我们要吃稀饭了,你才来。”子富道:“再划两拳。”陶云甫道:“你 倒有趣去,我们跟蔼人吃了多少酒喏。”子富带笑而告失陪之罪,随叫拿稀饭来;席间如何吃得下,不过意思而已。

当时席散,各自兴辞。子富送至楼梯边,见汤啸庵在后,因想着说道:“我有点小事,托你去办办。明天碰头了再跟你说。”啸庵应诺。等到陶云甫朱蔼人轿子出门,然后汤啸庵步行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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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子富回到房间里,外场已撤去台面,赵家妈把笤帚略扫几帚,和小阿宝收拾了茶碗出去。子富随意闲坐,看翠凤卸头面。

须臾,黄二姐复进房与子富闲谈。翠凤便令取出那只拜匣来,交与子富。子富乃褪下钏臂,放在拜匣里。黄二姐不解何故,两只眼油汪汪的,看看子富,看看翠凤。翠凤也不理她。子富照旧锁好。翠凤又令黄二姐将拜匣去放在后面官箱里。黄二姐才自明白,捧了拜匣要走,却回头问子富道:“你轿子可教他们打回去?”子富道:“你去喊高升来。”黄二姐乃去喊了高升上楼。子富吩咐些说话,叫高升随轿子回公馆去了。随后小阿宝来请翠凤对过房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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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凤将行,见房里只剩子富一个,即问:“珠凤呢?”小阿宝便向楼窗口高声喊道:“妈,你们人都到哪去了?”赵家妈在楼下连忙接口应道:“教她们睡去了。”翠凤看挂钟,已敲过四点,方不言语。赵家妈一径来见子富,问道:“罗老爷,安置罢?”子富点点头。于是赵家妈铺床吹灯,掩门退出。子富直等到翠凤归房安睡。 [1] 一宿无话。

[1] 对过房间向作招待同时来的另一嫖客之用。小阿宝来请翠凤过去,显然是请去陪客,而且也是住夜的——当时已经快天亮了。散席前与子富谈判,就是在对过房间,那时候那间房空着,因此这另一客人刚来不久,想必就是叫翠凤出牌局的人,此刻麻将散场后来找她。作者在“例言”中解释他字里行间的夹缝文章:“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内;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第二十二回翠凤告诉子富,钱家常请客打牌,叫她的局,每每要代打到深夜两三点钟。第四十四回她又告诉子富她只有两个客人在上海。除子富外,唯一在上海的客人就是钱子刚了。此回凌晨来客就是钱子刚无疑。子富与她定情之夕,竟耐心等她从另一个男子的热被窝里来,在妓院虽是常事,但是由于长三堂子的家庭气氛,尤其经过她那番装腔作势俨然风尘奇女子的表白,还是使人吃一惊的对照;而轻描淡写,两笔带过,婉而讽。

子富醒来,见红日满窗,天色尚早,小阿宝正拿抹布揩拭橱箱桌椅,也不知翠凤那里去了;听得当中房间声响,大约在窗下早妆;再要睡时,却睡不着。 [2]

[2] 明知对过房间有客,她不会不一早溜过去再渥一会,叫他怎么睡得着。

一会儿,翠凤梳好头,进房开橱脱换衣裳。子富遂坐起来,着衣下床。翠凤道:“再睡会 。十点钟还不到哩。”子富道:“你起来了多少时候了?”翠凤笑道:“我睡不着了呀。七点多钟就起来了。你正睡得沉。”

赵家妈听见子富起身,伺候洗脸刷牙漱口,随问点心。子富说:“不想吃。”翠凤道:“过一会吃饭罢。”赵家妈道:“中饭还有一会呢 。”子富道:“等一会正好。”翠凤道:“教他们赶紧点。”赵家妈承命去说。子富复叫住,问:“高升来了没有?”赵家妈道:“来了有一会了,我去喊他来。”高升闻唤,见了子富,呈上字条一张,洋钱一卷,问:“可要打轿子?”子富道:“今天礼拜,没什么事,轿子不要了。”因转问翠凤:“我们去坐马车好不好?”翠凤道:“好的,我要坐两部车的哦。”子富也不则声,再看那张条子,乃是当晚洪善卿请至周双珠家吃酒的,即随手撩下。高升见没甚吩咐,亦遂退去。

子富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向翠凤道:“我记得去年夏天看见你跟个长条子客人晚上在明园 [3] ,我不晓得你名字叫什么,晓得了名字,去年就要来叫你局了。”翠凤脸上一呆,答道:“我不然跟客人一块坐马车也没什么要紧,就为了正月里有个广东客人要去坐马车 ,我不高兴跟他坐,我说:‘我要坐两部车的哦。’就说了一句,也没说什么。你晓得他怎么样?他说:‘你不跟客人坐也罢了;只要我看见你跟客人一块坐马车 ,我来问你一声看,那才叫不是味呢。’”子富道:“你跟他怎么说?”翠凤道:“我啊?我说:‘我一个月难得坐趟马车,今天为了是你第一趟教去,我答应了你,你倒发话了!我不去了!你请罢。’”子富道:“他下不来台了 ?”翠凤道:“他 只好对我看看喽!”子富道:“怪不得你妈也说你有点脾气哒。”翠凤道:“广东客人野头野脑,老实说,不高兴做他!巴结他做什么!”

[3] 马车可以进入明园,所以他是看见她与客人同车。自第二十二回起,看得出她与钱子刚感情好,黄二姐甚至于疑心她倒贴。书中虽然没有描写钱子刚的状貌,显然他就是罗子富口中的“长条子客人”。

说话之间,不觉到了十二点钟。只见赵家妈端着大盘,小阿宝提着酒壶进房,放在靠窗大理石方桌上,安排两副杯箸,请子富用酒。翠凤亲自筛了一鸡缸杯,奉与子富,自己另取小银杯,对坐相陪。黄二姐也来见子富,帮着让菜,说道:“你吃我们自己做的菜看好不好。”子富道:“自己做,倒比厨子好。”子富复向黄二姐道:“你也来吃口饭罢。”黄二姐道:“不要,我下头去吃。我去喊金凤来陪陪你们。”子富道:“慢点去。”遂取那一卷洋钱交与黄二姐开消下脚 [4] 等项。黄二姐接了道:“谢谢你。”子富问她:“谢什么?”黄二姐笑道:“我先替他们谢谢倒谢错了?”一路说笑,自去分派。

[4] 给男女佣人的赏钱。

子富因没人在房里,装做三分酒意,走过翠凤这边兜兜搭搭。翠凤推开道:“快点!赵家妈来了!”子富回头,不见一人,索性爬到翠凤身上去不依道:“你倒骗我!赵家妈跟她丈夫也在有趣,哪有工夫来看我们!”翠凤恨得咬牙切齿。幸而金凤进来,子富略一松手,翠凤趁势狠命一推,几乎把子富打跌。金凤拍手笑道:“姐夫干什么给我磕个头?”子富转身,抱住金凤要亲嘴。金凤急声的喊说:“不要闹 !”翠凤两脚一跺道:“你怎么闹个没完!”子富连忙放手说:“不闹了!不闹了!先生不要生气!”当向翠凤作了个半揖。引得翠凤也嗤的笑了。

金凤推子富坐下,道:“请用酒 。”即取酒壶,要给子富筛酒,再也筛不出来;揭盖看时,笑道:“没有了!”乃喊小阿宝拿壶酒来。翠凤道:“不要给他吃了。吃醉了又跟我们瞎闹。”子富拱手央告道:“再吃三杯,不闹就是了。”及至小阿宝提了一壶酒来,子富伸手要接,却被翠凤先抢过去道:“不许你吃了!”子富只是苦苦央告。小阿宝在旁笑道:“没的吃了!快点哭 !”子富真个哀哀的装出哭声。金凤道:“给他吃好了。我来筛。”从翠凤手里接过酒壶来,约七分满筛了一杯。子富合掌拜道:“谢谢你!替我筛满了好不好?”翠凤不禁笑道:“你怎么这样厚皮呀!”子富道:“我说吃三杯,再要吃 不是人,你可相信?”翠凤别转脸不理。小阿宝金凤都笑得打跌。

子富吃到第三杯,正值黄二姐端了饭盂上楼,叫小阿宝:“下头吃饭去,我来替你。”子富心知黄二姐已是吃过饭了,便说:“我们也吃饭了。”黄二姐道:“再用一杯 。”子富听了,直跳起来,指定翠凤嚷道:“你可听见妈教我吃?你可敢不给我吃?”翠凤着实瞅了一眼道:“越说你倒越高兴了!”竟将酒壶授与小阿宝带下楼去,便叫盛饭。黄二姐盛上三碗饭来。金凤自取一双象牙箸同坐陪吃。

一时,赵家妈小阿宝齐来伺候。吃毕收拾,大家散坐吃茶。珠凤也扭扭捏捏的走来要给子富装水烟。子富取来自吃。

将近三点钟时分,子富方叫小阿宝令外场去喊两部马车。赵家妈舀上面水,请翠凤洗脸。翠凤教金凤去打扮了一块去。金凤应诺,同小阿宝到对过房里,也去洗起脸来。翠凤只淡淡施了些脂粉,越觉得天然风致,顾盼非凡;妆毕,自往床背后去。赵家妈收过妆具,向橱内取一套衣裳,放在床上,随手带出银水烟筒,又自己忙着去脱换衣裳。

金凤先已停当,过来等候。子富见她穿着银红小袖袄;密绿散脚 ,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滚,满身洒绣的背心;并梳着两角丫髻,垂着两股流苏,宛然是《四郎探母》这一出戏内的耶律公主;因向她笑道:“你脚也不要去缠了,索性扮个满洲人,倒不错!”金凤道:“那好了!只好给人家做大姐了!”子富道:“给人家 ,做奶奶,做太太,哪有什么做大姐哒?”金凤道:“跟你说说 就胡说八道了!”

翠凤听得,一面系 带,出来洗手,一面笑问子富道:“给你做姨太太好不好?”子富道:“不要说是姨太太,就做大太太 也蛮好。”复笑问金凤道:“你可情愿?”羞得金凤掩着脸,伏在桌上,问了几声不答应。子富弯下身子悄悄去问,偏要问出一句话来才罢。金凤连连摇手,说:“不晓得!不晓得!”子富道:“情愿了!”

翠凤把手削脸羞金凤。珠凤坐在靠壁高椅上冷眼看着,也格的一声要笑。子富指道:“哪,还有一位大太太,快活得呵,自己在笑!”翠凤一见,嗔道:“你看她可讨人厌!”珠凤慌的敛容端坐。翠凤越发大怒道:“是不是说了你生气了?”走过去拉住她耳朵,往下一摔。珠凤从高椅上扑地一交,急爬起来,站过一旁,只披嘴咽气,却不敢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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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值赵家妈来催,说:“马车来了。”翠凤才丢开手,拿起床上衣裳来看了看,皱眉道:“我不要穿它。”叫赵家妈开橱,自拣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青杭宁绸棉袄穿了,再添上一条膏荷绉面品月 [5] 缎脚松江花边夹 ,又鲜艳又雅净。子富呆着脸只管看。赵家妈收起那一套衣裳,问子富:“可要穿马褂?”子富自觉不好意思,即取马褂披在身上,说道:“我先走了。”一径踅下楼来,令高升随去。出至尚仁里口,见是两部皮篷车,自向前面一部坐了。随后赵家妈提银水烟筒前行,翠凤挈着金凤缓缓而来,去坐了后面那一部。高升也踹上车后踏镫。四轮一发,电掣飙驰的去了。

[5] “品蓝”,一种鲜艳的不深不浅的蓝色,想必来自官员朝服胸前背上圆形图案——官居几品的标识——因而得名。“品月”当是同一来历的一种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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