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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沈小红拳翻张蕙贞 黄翠凤舌战罗子富

[清]韩邦庆 著,张爱玲 注译2018年10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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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罗子富和黄翠凤两部马车驰至大马路斜角转弯,道遇一部轿车驶过,自东而西,恰好与子富坐的车并驾齐驱。子富望那玻璃窗内,原来是王莲生带着张蕙贞同车并坐。大家见了,只点头微笑。将近泥城桥堍,那轿车加紧一鞭,争先过桥。这马见有前车引领,也自跟着,纵辔飞跑。趁此下桥之势,滔滔滚滚,直奔静安寺来。一转瞬间,明园在望。当下鱼贯而入,停在穿堂阶下。

罗子富王莲生下车相见,会齐了张蕙贞黄翠凤黄金凤及赵家妈一同上楼。管家高升知没甚事,自在楼下伺候。王莲生说前轩爽朗,同罗子富各据一桌 [1] ,相与凭栏远眺,瀹茗清谈。王莲生问如何昨夜又去黄翠凤家吃酒。罗子富约略说了几句。罗子富也问如何认识张蕙贞,从何处调头过来。王莲生也说了。罗子富道:“你胆子倒大得很喏!给沈小红晓得了 ——好!”王莲生嘿然无语,只哆着嘴笑。黄翠凤解说道:“你 说得王老爷可有点边!见相好也怕了 ,见了老婆怎么样呢?”子富道:“你可看过《梳妆》《跪池》两出戏?”翠凤道:“只怕你是自己跪惯了,说得出!”一句倒说得王莲生张蕙贞都好笑起来。罗子富也笑道:“不跟你说什么话了!”

[1] 两个朋友各据一桌,似是奇异的习俗,当是因为同来的女侣不像应召侑酒时坐在客人背后,没有与席上其他男子脚碰脚的危险。在茶座上就要避嫌疑。

于是大家或坐或立,随意赏玩。园中芳草如绣,碧桃初开,听那黄鹂儿一声声好像叫出江南春意;又遇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礼拜日,有踏青的,有拾翠的,有修禊的,有寻芳的,车辚辚,马萧萧,接连来了三四十部,各占着亭台轩馆的座儿。但见钗冠招展,履舄纵横;酒雾初消,茶烟乍起;比极乐世界“无遮会”还觉得热闹些。

忽然又来了一个俊俏伶俐后生,穿着挖云镶边背心,洒绣滚脚套裤,直至前轩站住,一眼注定张蕙贞,看了又孜孜的笑。看得蕙贞不耐烦,别转头去。王莲生见那后生大约是大观园戏班里武小生小柳儿,便不理会。那小柳儿站一会,也就去了。

黄翠凤搀了金凤自去爬着阑干看进来的马车;看不多时,忽招手叫罗子富道:“你来看 。”

子富往下看时,不是别人,恰是沈小红,随身旧衣裳,头也没有梳便来了,正在穿堂前下车。子富忙向王莲生点首儿,悄说:“沈小红来了。”莲生忙也来看,问:“在哪儿?”翠凤道:“到楼上来了呀。”

莲生回身,想要迎出去。只见沈小红早上楼来,直瞪着两只眼睛,满头都是油汗,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娘姨阿珠,大姐阿金大,径往前轩扑来;劈面撞见王莲生,也不说什么,只伸一个指头照准莲生太阳心里狠狠戳了一下。莲生吃这一戳,侧身闪过一旁。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胸脯,一手抡起拳头便打。蕙贞不曾提防,避又避不开,挡又挡不住,也就抓住小红,一面还手,一面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哪!哪有什么不问情由就打起人来了呀!”小红一声儿不言语,只是闷打。两个扭结做一处。黄翠凤金凤见来势泼悍,退入轩后房里去。赵家妈也不好来劝。罗子富但在旁喝教沈小红“放手!有话 好说的嘛!”

小红得手,如何肯放,从正中桌上直打到西边阑干尽头。阿珠阿金大还在暗里助小红打冷拳。楼下吃茶的听见楼上打架,都跑上来看。莲生看不过,只得过去勾了小红手臂,要往后扳却扳不动,即又横身插在中间,猛可里把小红一推,才推开了。小红吃这一推,倒退了几步,靠住背后板壁,没有吃跌。蕙贞脱身站在当地,手指着小红,且哭且骂。小红要奔上去,被莲生叉住小红两肋,抵紧在板壁上,没口子分说道:“你要说什么话跟我说好了。不关她什么事。你去打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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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总没听见,把莲生口咬指掐。莲生忍着痛苦苦央告。不料斜刺里阿珠抢出来,两手格开莲生,嚷道:“你在帮什么人哪!可要脸!”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也嚷道:“你倒帮别人来打我们先生了!连我们先生也不认得了!”两个故意和莲生厮缠住了。小红乘势挣出身子,呼的一阵风赶上蕙贞,又打将起来。莲生被她两个软禁了,无可排解。

蕙贞本不是小红对手,更兼小红拚着命,是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早打得蕙贞桃花水泛,群玉山颓;素面朝天,金莲堕地。蕙贞还是不绝口的哭骂。看的人蜂拥而至,挤满了一带前轩,却不动手。

莲生见不是事,狠命一洒,撇了阿珠阿金大两个,分开看的人,要去楼下喊人来搭救。适遇明园管帐的站在帐房门口探望。莲生是认得的,急说道:“快点叫两个堂倌来拉开了 !要打出人命来了呀!”说了,又挤出前轩来。只见小红竟揿蕙贞仰叉在地,又腾身骑上腰胯,只顾夹七夹八瞎打。阿珠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蕙贞两手,动弹不得。蕙贞两脚乱蹬,只喊救命。看的人也齐声发喊,说:“打不得了!”

莲生一时火起,先把阿金大兜心一脚踢开去。阿金大就在地下打滚喊叫。阿珠忙站起来奔莲生,嚷道:“你倒好意思!打起我们来了!你可算是人哪!”一头撞到莲生怀里,连说:“你打 !你打 !”莲生立不定脚,往后一仰,倒栽葱跌下去,正跌在阿金大身上。阿珠连身撞去,收扎不来,也往前一扑,正伏在莲生身上。五个人满地乱打,索性打成一团糟。倒引得看的人拍手大笑起来。

幸而三四个堂倌带领外国巡捕上楼,喝一声“不许打。”阿珠阿金大见了,已自一骨碌爬起。莲生挽了堂倌的手起来。堂倌把小红拉过一边,然后搀扶着蕙贞坐在楼板上。

小红被堂倌拦截,不好施展,方才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两只脚跺得楼板似擂鼓一般。阿珠阿金大都跟着海骂。莲生气得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还是赵家妈去寻过那一只鞋给蕙贞穿上,与堂倌左提右挈,抬身立定,慢慢的送至轩后房里去歇歇。巡捕 起手中短棒,吓散了看的人,复指指楼梯,叫小红下去。小红不敢倔强,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自回。

莲生顾不得小红,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只见管帐的与罗子富黄翠凤黄金凤簇拥在那里讲说,张蕙贞直挺挺躺在榻床上,赵家妈替她挽起头发。王莲生忙问如何。赵家妈道:“还好,就肋里伤了点,不碍事。”管帐的道:“不碍事 也险的了。为什么不带个娘姨出来?有个娘姨在这儿,就吃亏也好点。”

王莲生听说,又添了一桩心事;踌躇一回,只得央黄翠凤,要借她娘姨赵家妈送回去。翠凤道:“王老爷,我说你要自己送去的好。倒不是为什么别的,她吃了亏回去,他们娘姨大姐相帮这些人哪一个肯罢呀?要是喊了十几个人,赶到沈小红那儿去打还她一顿,闯出点穷祸来,还是你王老爷该晦气。你自己去 ,先跟他们说说明白,是不是?”管帐的道:“说得不错,你自己送回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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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终不愿意自己送去,又说不出为什么,只再三求告翠凤,翠凤不得已应了,乃嘱咐赵家妈道:“你去跟他们说:事情 ,有王老爷在这儿,教他们不要管帐。”又说:“蕙贞哥哥,是不是?你自己也说一声好了。”张蕙贞点点头。

管家高升在房门口问:“可要喊马车?”赵家妈道:“都去喊了来了嘛。”高升立即去喊。赵家妈将银水烟筒交与黄翠凤,便去扶起张蕙贞来。蕙贞看看王莲生,要说又没的说。莲生忙道:“你气 不要气,还是快快活活回去,譬如给一只疯狗咬了一口,也没什么要紧;你要气出点病来,倒不犯着。我等会回来了就来,你放心。”蕙贞也点点头,搭着赵家妈肩膀,一步一步,硬撑下楼。

管帐的道:“头面带了去 。”王莲生见桌上一大堆零碎首饰,知是打坏的,说道:“我替她收起来好了。”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说:“磕在楼下台阶上,瘪了。”莲生一总拿手巾包起。黄翠凤催道:“我们也回去了 。”说着挈了金凤先行。王莲生乃向管帐的拱手道谢,并说:“所有碰坏家具,照例赔补。堂倌他们,另外再谢。”管帐的道:“小意思,说什么赔呀。”

罗子富也向管帐的作别,与王莲生同下楼来,问高升,知道张蕙贞赵家妈已同车而去,黄翠凤姊妹还等在车上。王莲生乘了罗子富的车,一径归至四马路尚仁里口歇下。罗子富请王莲生至黄翠凤家。上楼进房,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请莲生吸烟。翠凤方脱换衣服,见了道:“王老爷,半天没用烟了 ,可发瘾啦?”随叫小阿宝“你绞了手巾,替王老爷来装筒烟。”莲生道:“我自己装好了。”翠凤道:“我们有发好在这儿,好不好?”随叫小阿宝去喊金凤来拿。金凤也脱换了衣裳,过来见莲生,先笑道:“啊唷!王老爷,要吓死人的哦!我吓得拖牢了姐姐,说:‘我们回去吧!等会打起我们来 ,怎么样呢?’王老爷,怕不怕?”莲生倒不禁一笑。罗子富黄翠凤也都笑了。

金凤向烟盘里拣取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揭开盖,盒内满满盛着烟泡,奉与王莲生。莲生即烧烟泡来吸。吸了几口,听得楼下有赵家妈声音,王莲生又坐起来听。黄翠凤见莲生着急,忙喊:“赵家妈,来 。”赵家妈见了莲生,回说:“送了去了,一直送到楼上哪。他们说:‘有王老爷替我们做主 ,最好了。教王老爷回来了就来。’他们还谢谢我,教我来谢谢先生,倒热络得要命。”

莲生听了,才放下了一半心。接着王莲生的管家来安来找。莲生唤至当面,问有甚事。来安道:“沈小红那儿娘姨刚才来说,沈小红要到公馆里来。”莲生听了,心中又大不自在。黄翠凤向莲生道:“我看沈小红比不得张蕙贞,你张蕙贞那儿,没什么要紧,就明天去也正好;倒是沈小红那儿,你就要去一趟的哦,倒还要去听她数说两句呢。”莲生着实沉吟,蹙额无语。翠凤笑道:“王老爷,你不要见了沈小红怕 ,有话 响响亮亮跟她说。你怕了她倒不好说什么了。”

莲生俄延了半日,叫来安打轿子来再说,却将那首饰包交代来安收藏。来安接了回去。罗子富道:“沈小红倒看不出!凶死了!”翠凤道:“沈小红 ,算什么凶啊!我做了沈小红,也不去打她们,自己 打得吃力死了,打坏了头面,还是要王老爷去替她赔,倒害了王老爷,可不是无味?”子富道:“你做沈小红 ,怎样呢?”翠凤笑道:“我啊,我倒不高兴先跟你说。要 你到蒋月琴那儿去一趟,试试看,好不好?”子富笑道:“就去了 ,怕你什么呀?你不入调 ,我去教蒋月琴来,也打你一顿。”翠凤把眼一瞟,笑道:“噢唷!倒说得体面的哦!你算说给谁听?是不是在王老爷面上摆架子?”

王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听翠凤说,几乎笑的呛出来。子富不好意思,搭讪说道:“你们这些人一点都不讲道理。你自己也去想想看:你做个倌人 ,多少客人做了去,倒不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那是什么道理 ?也亏你们有脸说得出!”翠凤笑道:“为什么说不出呢?我们是做生意,叫没法子 。你替我一年三节生意包下来,我就做你一个人,蛮好。”子富道:“你要想敲我一个人了!”翠凤道:“做了你一个人,不敲你敲谁?你倒说得有道理!”

子富被翠凤顶住嘴,没得说了。停了一会,翠凤道:“你有道理 ,你说 。怎么不作声啦?”子富笑道:“还有什么可说的?给你冲到爪哇国去喽。”翠凤也笑道:“你自己说得不好,倒说我冲人!”

谈笑之间,早又上灯以后。小阿宝送上请客票一张,呈与罗子富。子富看毕,授与王莲生。莲生慌的接来看,是洪善卿催请子富的,便不在意;再看下面,另行添写有“莲翁若在,同请光临”八个字。莲生攒眉道:“我不去喽。”子富道:“善卿难得吃台把酒,你还是去应酬一会,就不叫局也没什么。”黄翠凤道:“王老爷,你酒倒要去吃的哦;你不去吃酒,倒给沈小红她们好笑。我说你只当没什么事 ,酒只管去吃,吃了酒 就台面上约好两个朋友散下来一块到小红那儿去,不是蛮好?”

莲生一想不错,就依着翠凤说,忙又吸了两口烟。来安领轿子来了,也呈上一张洪善卿请客票。子富道:“一块去 。”莲生点头说好。子富令喊高升。高升回说:“轿子等了一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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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莲生罗子富各自坐轿,并赴公阳里周双珠家。到了楼上,洪善卿迎着,见两位一块来了,便叫娘姨阿金喊起手巾,随请两位进房。房里先到的有葛仲英陈小云汤啸庵三位;还有两位面生的,乃是张小村赵朴斋。大家问姓通名,拱手让坐。外场已绞了手巾上来。汤啸庵忙问王莲生:“叫什么人?”莲生道:“我不叫了。”周双珠插嘴道:“你 可有什么不叫局哒?”洪善卿道:“就叫了个清倌人罢。”汤啸庵道:“我来荐一个,包你出色。”遂把手一指,“你看 。”

王莲生回头看时,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个清倌人,羞怯怯的,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罗子富先过去弯着腰一看道:“我只道是双宝,倒不是。”周双珠道:“她叫双玉。”王莲生道:“本堂局蛮好,就写好了。”

洪善卿等汤啸庵写毕局票,即请入席。大姐巧囡立在周双玉身旁,说道:“过去换衣裳了 。”双玉乃回身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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