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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回 乱撞钟比舍受虚惊 齐举案联襟承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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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沈小红坐在榻床下首,一言不发。莲生自在上首吸烟。房里没有第三个人。足有一点钟光景,小红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莲生搔耳爬腮,无可解劝,也就凭她哭去。无如小红这一哭,直哭得伤心惨目,没个收场。莲生没奈何,只得挨上去央告道:“你们的意思我也蛮明白了。我 就依了你,拜托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再要哭,我肠子都要给你哭出来了!”小红哽噎着嗔道:“不要来跟我瞎说!你一直骗下去,骗到了这时候,你倒还要来骗我!你一定要拿我性命骗了去才罢!”莲生道:“我这时候随便说什么话你总不相信,说是我骗你。这也不去说它了,我明天就去打一张庄票来替你还债,你说好不好?”小红道:“你的主意不错;你替我还清了债 ,此地不来了,是不是?那么好去做张蕙贞了,是不是?你倒聪明得很!你不情愿替我还 ,我也不要你还了。”说着,仍别转头去,吞声暗哭。莲生急道:“谁说去做张蕙贞哪?”小红道:“你不去了?”莲生道:“不去了。”被小红劈面咄了一口,大声道:“你再骗好了,你看看,我明天死到张蕙贞那儿去!”

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呆脸思索,没得回话。适值阿珠提水铫子上来冲茶,莲生叫住,细细告诉她,问她:“小红是什么意思?”阿珠笑道:“王老爷其实蛮明白的,我们哪晓得啊?”莲生道:“你倒说得好,我为了不明白了问你 。”阿珠笑道:“王老爷,你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呀?你想,我们先生一直跟你蛮要好,你为什么不替我们先生还债呢?今天闹了一场,你倒要替我们先生还债了,可像是你说的气话?你为了生气了说替我们先生还债,你想我们先生可要你还哪?”莲生跳起来跺脚道:“只要她不生气 就是了,倒说我生气!”阿珠笑道:“我们先生倒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就光为了王老爷 。你想我们先生可有第二户客人?你王老爷再不来了,教我们先生怎么样呢?只要我们先生面上交代得过,你就再去做个张蕙贞也没什么要紧。我们先生欠下的多少债,早 也要你王老爷还,晚 也要你王老爷还,随你王老爷的便好了。你王老爷跟我们先生要好不要好也不在乎此。王老爷,对不对?”莲生道:“你也说得不明白 。我不替她还债 ,自然说我不好;我就替她还了债,她还是说我不好。她到底要我怎么样才算我要好了?”阿珠笑道:“王老爷也说笑话了!可要我来教你?”说着,提水铫子一路佯笑下楼去了。

莲生一想没奈何,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柔情软语去伏侍小红。小红见莲生真的肯去还债,也落得收场,遂趁此渐渐的止住哭声。莲生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小红一面拿手帕子拭泪,一面还咕噜道:“你只怪我动气,你也替我想想看,比方你做了我可要动气?”莲生忙陪笑道:“应该动气!应该动气!我做了你是一直要动到天亮的哦!”说得小红也要笑出来,却勉强忍住道:“厚脸皮!有谁来理你 !”

一语未了,忽听得半空中    一阵钟声。小红先听见,即说:“可是‘撞乱钟’?”莲生听了,忙推开一扇玻璃窗望下喊道:“‘撞乱钟’了!”阿珠在楼下接应,也喊说:“‘撞乱钟’了!你们快点去看看 !”随后有几个外场赶紧飞跑出门。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有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东棋盘街上。”莲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莲生着急,喊:“来安!”外场回说:“来二爷同轿班都跑去看了。”莲生急得心里突突的跳。小红道:“东棋盘街 关你什么事呀?”莲生道:“我对门就是东棋盘街 。”小红道:“还隔着一条五马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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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时,来安也跑回来,在天井里叫“老爷”,报说道:“东棋盘街东首,不远 。巡捕在看着,走不过去了。”

莲生一听,拔步便走。小红道:“你走了?”莲生道:“我去了就来。”莲生只唤来安跟了,一直跑出四马路,望前面火光急急的赶。刚至南昼锦里口,只见陈小云独自一个站在廊下看火。莲生拉他同去。小云道:“慢点走好了。你有保险在那儿,怕什吗?”

莲生脚下方放松些。只见转弯角上有个外国巡捕带领多人整理皮带,通长衔接做一条,横放在地上,开了自来水管,将皮带一端套上龙头,并没有一些水声,却不知不觉皮带早涨胖起来,绷得紧紧的。于是顺着皮带而行。将近五马路,被巡捕挡住。莲生打两句外国话,才放过去。那火看去还离着好远,但耳朵边已拉拉杂杂爆得怪响,倒像放几千万炮仗一般,头上火星乱打下来。

莲生小云把袖子遮了头,和来安一口气跑至公馆门首,只见莲生的侄儿及厨子打杂的都在廊下争先诉说道:“保险局里来看过了,说不要紧,放心好了。”陈小云道:“要紧 不要紧,你拿保险单自己带在身边;洋钱 放铁箱子里;还有什么帐目契券照票这些个 ,理齐了一叠,交代一个人好了。东西不要去动。”莲生道:“我保险单寄放在朋友那儿 。”小云道:“寄放在朋友那儿 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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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遂邀小云到楼上房里,央小云帮着收拾。忽又听得豁剌剌一声响,知道是坍下屋面,慌去楼窗口看。那火舌头越发焰起来,高了丈余,趁着风势,正呼呼的发啸。莲生又慌的转身收拾,顾了这样,却忘了那样,只得胡乱收拾完毕,再问小云道:“你替我想想看,可忘记什么?”小云道:“也没什么了。你不要急 。包你不要紧。”

莲生也不答话,仍去站在楼窗口。忽又见火光里冒出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滚上去,直冲至半天里。门首许多人齐声说:“好了,好了!”小云也来看了,说道:“药水龙来了。打下去了。”果然那火舌头低了些,渐渐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将下去。莲生始放心归坐。小云笑道:“你保了险 还有什么不放心 ?保险行里没来,你自己倒先发急了,不就像没保险 !”莲生也笑道:“我也晓得不要紧,看着可不要发急嘛!”

不多时,只听得一路车轮辗动,气管中呜呜作放气声,乃是水龙打灭了火回去的。接着莲生的侄儿同来安等说着话,也都回进门来。莲生喊来安冲茶。小云道:“我要回去睡去了。”莲生道:“还是跟你一块去。”小云问:“到哪儿?”莲生说是“沈小红那儿。”小云不去再问。下楼出门,正遇着轿班抬回空轿子来,停在门口。小云便道:“你坐轿子去。我先走了。”莲生也就依了,乃送小云先行。

小云见东首火场上还是烟腾腾地,只变作蛋白色,信步走去望望,无如地下被水龙浇得湿漉漉的,与那砖头瓦片,七高八低,只好在棋盘街口站住,觉有一股热气随风吹来,带着些灰尘气,着实难闻。小云忙回步而西,却见来安跟王莲生轿子已去有一箭多远,马路上寂然无声。这夜既望之月,原是的 圆的。逼得电气灯分外精神,如置身水晶宫中。

小云自己徜徉一回,不料黑暗处,好像一个无常鬼直挺挺站立。正要发喊,那鬼倒走到亮里来,方看清是红头巡捕 [1] 。小云不禁好笑。当下径归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楼上,管家长福伏侍睡下。明日起身稍晚了些,又觉得懒懒的。饭后,想要吸口鸦片烟,只是往那里去吸?朱蔼人处虽近,闻得这两日陪了杭州黎篆鸿玩,未必在家,不如就金巧珍家,也甚便利。想毕,踅下楼来。胡竹山授与一张请客条子,说是即刻送来的。小云看是庄荔甫请至聚秀堂陆秀宝房吃酒。记得荔甫做的倌人叫陆秀林,如何倒在陆秀宝房里吃酒起来,料道是代请的了。

[1] 裹大红头巾的印度巡捕。

小云撩下出门,也不坐包车,只从夹墙窄 进去,穿至同安里口金巧珍家,只见金巧珍正在楼上当中间梳头。大姐银大请小云房间里去,取水烟筒要来装水烟。小云令银大点烟灯。银大道:“可是要吃鸦片烟?我替你装。”小云道:“只要一点点,小筒子好了。”

及至银大烧成一口鸦片烟给小云吸了,那金巧珍也梳好头,进房换衣,却问小云道:“你今天没什么事 ,我跟你去坐马车,好不好?”小云笑道:“你还要想坐马车!张蕙贞给沈小红打得这样,就为了坐马车 。”巧珍道:“她也自己铲头,给沈小红白打了一顿,像我,要有人来打我,我倒有饭吃了!”小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想着去坐马车啦?”巧珍道:“不是高兴坐马车;为了我姐姐昨天晚上吓得要死,跑到我们这儿来哭,天亮了才回去,我要去看看她回去可好。”小云道:“你姐姐在绘春堂,离得多远哒,怕什么呀?”巧珍道:“你倒说风凉话!不怕 ,为什么人家都搬出来了呀?”小云道:“你去看姐姐 ,教我坐在马车上等你?”巧珍道:“你就一块去看看我姐姐也行。”小云道:“我去 算什么呢?”巧珍道:“你去喊档干湿好了。”小云想也好,便道:“那就去 。”巧珍即令娘姨阿海去叫外场喊马车。

须臾,马车已至同安里门口,陈小云金巧珍带娘姨阿海坐了,叫车夫先从黄浦滩兜转到东棋盘街。车夫应诺。这一个圈子没有多少路,转眼间已至临河丽水台茶馆前停下。阿海领小云先行,巧珍缓步在后。进 第一家便是绘春堂。

小云跟定阿海一直上楼。至房门前,阿海打起帘子,请小云进去。只见金巧珍的姐姐爱珍靠窗而坐,面前铺着本针线簿子,在那里绣一只鞋面;一见小云,带笑说道:“陈老爷,难得到我们这儿来 。”阿海跟进去,接口道:“我们先生来看看你呀。”爱珍道:“那进来 。”阿海道:“正在来了。”

爱珍忙出房去迎。阿海请小云坐下,也去了。却有一群油头粉面倌人,杂沓前来,只道小云是移茶客人,周围打成栲栳圈儿,打情骂趣,假笑佯嗔,要小云攀相好。小云也觉其意,只不好说。适值金爱珍的娘姨来整备茶碗,小云乃叫她去喊干湿。那娘姨先怔了一怔,方笑说:“陈老爷,不要客气了。”小云道:“那是本家 [2] 规矩 。你去喊好了。”那些倌人始知没想头而散。

[2] 鸨母,或自主的妓女的家属,帮她管事的。

一时,爱珍巧珍并肩携手和阿海同到房间里。巧珍一眼看见桌子上针线簿子,便去翻弄,翻出那鞋面来仔细玩索。爱珍敬过干湿,即要给小云烧烟。小云道:“你不要客气,我不吃烟。”爱珍又亲自开了妆台抽屉,取出一盖碗玫瑰酱,拔根银簪插在碗里,请小云吃。小云觉很不过意。巧珍也道:“姐姐,不要去理他,让他一个人坐那儿好了。我们来说说话 。”

爱珍只得叫娘姨来陪小云,自向窗下收拾起鞋面并针线簿子,笑道:“做得不好。”巧珍道:“你倒还是做得蛮好;我有三年不做,不会做了。去年描好一双鞋样要做,停了半个月,还是拿去教人做了。教人做的鞋子总没自己做的好。”

爱珍上前撩起巧珍 脚,巧珍伸出脚来给爱珍看。爱珍道:“你脚上穿着倒蛮有样子。”巧珍道:“就脚上一双也不好 ,走起来只望前头戳着,不留心要跌死的。”爱珍道:“你自己没工夫去做 ,只要教人做好了,自己拿来上,就好了。”巧珍道:“我还是要想自己做,到底称心点。”

姊妹两个又说些别的闲话,不知说到什么事,忽然附耳低声,异常机密,还怕小云听见,商量要到隔壁空房间去。巧珍嘱小云道:“你等一会。”爱珍问小云:“可吃什么点心?”小云忙拦说:“我们才吃了饭没一会,不要客气。”爱珍道:“稍微点点心。”巧珍皱眉插嘴道:“姐姐你怎么这样?我跟你有什么客气的?他要吃什么点心,我来说好了——他也不要吃 。”爱珍不好再问,只丢个眼色与娘姨,却同巧珍去空房间说话。

不多时,那娘姨搬上四色点心,摆下三副牙筷,先请小云上坐。小云只得努力应命。再去隔壁请巧珍时,巧珍还埋怨她姐姐,不肯来吃;被爱珍半拖半拽,让了过来。巧珍见有四色,又说道:“姐姐,我不来了!你算什么呀?”爱珍笑而不答,捺巧珍向高椅上与小云对面坐了,便取牙筷来要敬。巧珍道:“你再要像客人来敬我,我不吃了!”爱珍道:“那你吃点 !”当即转敬小云。小云道:“我自己吃了一会了,你不要敬了。”巧珍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客气了哪?倒亏你不要面孔!”小云笑道:“你姐姐就像我姐姐,不是没什么客气的?”爱珍也笑道:“陈老爷倒真会说的哦。”巧珍向爱珍道:“你自己也吃点 。可要我来敬你啊?”小云听说,连忙取牙筷夹个烧卖送到爱珍面前。慌的爱珍起身说道:“陈老爷,不要 。”巧珍别转头一笑,又道:“你不吃,我也要来敬你了。”爱珍将烧卖送还盆内,自去夹些蛋糕奉陪。巧珍也只吃了一角蛋糕放下。小云倒四色都领略些。巧珍道:“有时候教你吃点心,你不要吃;今天倒吃了好些!”小云笑道:“为了姐姐去买点心来请我们,我们少吃了好像对不住,是不是?”爱珍笑道:“陈老爷,你倒说得我难为情死了。粗点心可算什么敬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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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姨绞过手巾,阿海也来回说:“马车上催了几趟了。我恨死了!”巧珍道:“我们也是好走了,点心也吃过了。”小云笑道:“你算跟姐姐客气,吃了点心谢也不谢,倒就要想走了!也是个不要面孔!”巧珍笑道:“你不走?想不想吃晚饭?”爱珍笑道:“便饭是我们也还吃得起,就是请不到陈老爷 。”当时小云巧珍道谢告辞而行。 [3]

[3] 绘春堂显然与聚秀堂和诸金花贬入的得仙堂(第三十七回)同是幺二堂子。通篇写金爱珍的小家子气,使她的长三妹妹觉得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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