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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回 背冤家拜烦和事老 装鬼戏催转踏谣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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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时散乐名。一作踏摇娘。《教坊记》:北齐有苏姓嗜酒者,醉辄殴其妻,妻诉于邻里。时人演剧,歌者衣女衣上场,每一叠众齐声和之曰:“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娘来。”“踏谣”以其且步且歌;“苦”以其称冤。旋作殴斗状以为笑乐。

按金巧珍和金爱珍一路说话,缓缓同行。陈小云走的快,先自上车。阿海也在车旁等候。金爱珍直送出棋盘街,眼看阿海搀巧珍上车坐定,扬鞭开轮,始回。

小云见天色将晚,不及再游静安寺,说与巧珍,令车夫仍打黄浦滩兜个圈子回去罢。于是出五马路,进大马路,复转过四马路,然后至三马路同安里口,卸车归家。

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一刻,正要回店,适值车夫拉了包车来接,呈上两张请帖:一张是庄荔甫催请的,下面加上两句道:“善卿兄亦在座,千万勿却是荷”;一张是王莲生请至沈小红家酒叙。

小云想沈小红处断无不请善卿之理,不如先去应酬莲生这一局,好与善卿商定行止;遂叫车夫拉车到西荟芳里,自己却步行至沈小红家。只见房间里除王莲生主人之外仅有两客,系莲生局里同事,即前夜张蕙贞台面带局来的醉汉:一位姓杨,号柳堂;一位姓吕,号杰臣,这两位与陈小云虽非至交,却也熟识。彼此拱手就坐。随后管家来安请客回来,禀道:“各位老爷都说是就来。就是朱老爷在陪着杭州黎篆鸿黎大人,说谢谢了。”

王莲生没甚吩咐。来安放下横披客目,退出下去。莲生便叫阿珠喊外场摆台面。陈小云取客目来一看,共有十余位,问道:“可是双台?”王莲生点点头。沈小红笑道:“不然我们哪晓得什么双台呀;这才学了个乖,倒摆起双台来了。也算体面体面。”

陈小云不禁笑了,再从头至尾看那客目中姓名,诧异得很,竟与前夜张蕙贞家请的客一个不减,一个不添;因问王莲生是何意。莲生但笑不言。杨柳堂吕杰臣齐道:“想来是小红先生意思,你说对不对?”陈小云恍然始悟。沈小红笑道:“你们瞎说!在我们这儿请朋友,只好拣几个知己点 请了来撑撑场面;比不得别人家有面子。就像朱老爷 ,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不来 !”

说笑间,葛仲英罗子富汤啸庵先后到了,连陶云甫陶玉甫昆仲接踵咸集。陈小云道:“善卿怎么还不来?只怕先到别处去应酬了。”王莲生道:“不是;我碰着过善卿,有一点小事,教他去跑一趟,就快来了。”

说声未绝,楼下外场喊:“洪老爷上来。”王莲生迎出房去咕唧了好一会,方进房。沈小红一见洪善卿,慌忙起身,满面堆笑,说道:“洪老爷,你不要生气 。我说话没什么轻重,先说了再说;有时候得罪了客人,客人生了气,我自己倒没觉得。昨天晚上我说,洪老爷为什么没坐一会就走了呢?王老爷说我得罪了。我说:‘啊哟!我不晓得 !我为什么去得罪洪老爷 ?’今天一早,我就要教阿珠到周双珠那儿去看你。也是王老爷说:‘等会去请洪老爷来好了。’洪老爷,你看王老爷面上对我们要包荒点的 。”洪善卿呵呵笑道:“我生什么气呀?你也没什么得罪我 。你不要去这样那样瞎陪小心。我不过是朋友,就得罪了点,到底不要紧;只要你不得罪王老爷 就是了。你要得罪了王老爷,我就替你说句把好听的话,也没用嘛。”小红笑道:“我倒不是要洪老爷替我说好话,也不是怕洪老爷说我什么坏话。为了洪老爷是王老爷朋友 ,我得罪了洪老爷,连对我们王老爷也有点难为情,好像对不住朋友了 。洪老爷,是不是?”王莲生插口剪住道:“不要说了,请坐罢。”

大家一笑,齐出至当中间,入席让坐。陈小云乃问洪善卿道:“庄荔甫请你陆秀宝那儿吃酒,你去不去?”善卿愕然道:“我不晓得 。”小云道:“荔甫来请我,说你也在座。我想荔甫做陆秀林 ,陆秀宝那儿可是替什么人代请啊?”善卿道:“我外甥赵朴斋 ,陆秀宝那儿吃过一台酒;今天晚上不晓得可是他连吃一台。”

一时,台面上叫的局络绎而来,果然周双珠带一张聚秀堂陆秀宝处请帖与洪善卿看,竟是赵朴斋出名。善卿问陈小云:“去不去?”小云道:“我不去了,你呢?”善卿道:“我倒尴尬。也只好不去。”说罢丢开。

罗子富见出局来了好几个,就要摆起庄来。王莲生向杨柳堂吕杰臣道:“你们喜欢闹酒,我们也有个子富在这儿,去闹好了。”沈小红道:“我们今天倒忘了,没去喊小堂名;喊一班小堂名来也要热闹点喏。”汤啸庵笑道:“今年可是二月里就交了黄梅了?为什么好些人嘴里都这么酸?”洪善卿笑道:“到了黄梅天倒好了;青梅子是比黄梅子酸好多 !”说得客人倌人哄堂大笑。

王莲生要搭讪开去,即请杨柳堂吕杰臣伸拳打罗子富的庄。当下开筵坐花,飞觞醉月,丝哀竹急,弁侧钗横,才把那油词醋意混过不提。

比及酒阑灯 ,众客兴辞,王莲生陆续送毕,单留下洪善卿一个请至房间里。善卿问有何事。莲生取出一包首饰来,托善卿明日往景星银楼把这旧的贴换新的,就送去交张蕙贞收。善卿应诺,开包点数,揣在怀里。原来莲生故意要沈小红来看,小红偏做不看见,坐一会儿,索性楼下去了。不知这一去正中莲生的心坎。

莲生见房间里没人,取出一篇细帐交与善卿,悄悄嘱道:“另外还有几样东西,你就照帐上去办。办了来一块送去。不要给小红晓得。”又嘱道:“你今天晚上先到她那儿去一趟,问她一声看,还要什么东西,就添在帐上好了。不要忘记 。费神!费神!”

善卿都应诺了,藏好那篇帐。恰好小红也回至楼上。莲生含笑问道:“你下头去做什么?”小红倒怔了一怔道:“我不做什么 。你问我做什吗?是不是我们下头有什么人在那儿?”莲生笑道:“我不过问问罢了,你怎么这么多心!”小红正色道:“我为了坐在这儿,万一你有什么话不好跟洪老爷说;我走开点 ,让你们去说喽。对不对呀?”莲生拱手笑道:“承情!承情!”小红也一笑而罢。

洪善卿料知没别的话,告辞要行。莲生送至楼梯,再三叮嘱而别。善卿即往东合兴里张蕙贞处,径至楼上。张蕙贞迎进房间里。善卿坐下,把王莲生所托贴换另办一节彻底告诉蕙贞,然后问她:“可还要什么东西?”蕙贞道:“东西我倒不要什么了,不过帐上一对嵌名字戒指要八钱重的哦。”善卿令娘姨拿笔砚来,改注明白,仍自收起。蕙贞又说道:“王老爷是再要好也没有,就不晓得沈小红跟我前世有什么仇,冤家对头。我坍了台 ,你沈小红可有什么好处?”说着,就掩面而泣。善卿叹道:“气 怪不得你气,想穿了也没什么要紧。你就吃了点眼前亏,我们朋友们说起,倒都说你好。你做下去,生意正要好的哦。倒是沈小红外头名气自己做坏了,就不过王老爷 还是跟她蛮好。除了王老爷,可有谁说她好!”蕙贞道:“王老爷说 说糊涂,心里也蛮明白的哦。你沈小红自己想想看,可对得住王老爷?我是也不去说她。只要王老爷一直跟沈小红要好下去,那才算是你沈小红本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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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卿点头说:“不错。”随立起身来道:“我走了。你倒要保重点,不要气出什么病来。”蕙贞款步相送,笑着答道:“我自己想,不犯着气死在你沈小红手里。老老面皮倒没什么气,蛮快活在这里。”善卿道:“那好。”一面说,一面走。出四马路看时,灯光渐稀,车声渐静,约摸有一点多钟,不如投宿周双珠家为便;重又转身向北,至公阳里,不料各家玻璃灯尽已吹灭,弄内黑 的,摸至门口,唯门缝里微微射出些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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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卿推进门去,直到周双珠房里,只见双珠倚窗而坐,正摆弄一副牙牌在那里“斩五关”。双玉站在桌旁观局。善卿自向高椅坐了。双珠像没有理会,猝然问道:“台面散了有一会了 ;你在哪儿呀?”善卿道:“就张蕙贞那儿去了一趟。”因说起王莲生与张蕙贞情形,笑述一遍,将首饰包放在桌上。双珠道:“我只当你回去了。阿金她们等了会儿也都走了。”善卿道:“她们走了 ,我来伺候你。”双珠道:“你可吃稀饭?”善卿道:“不吃。”

双珠的五关终斩它不通,随手丢下,走过这边打开首饰包看了,便开橱替善卿暂行庋置。双玉就坐在双珠坐的椅上,掳拢牙牌,也接着去打五关。忽又听得楼下推门声响,一个小孩子声音,问:“我妈呢?”客堂里外场答道:“你妈回去了 。”双珠听了,急靠楼窗口叫:“阿大,你上来 。”那孩子飞跑上楼。

善卿认得是阿德保的儿子,名唤阿大,年方十三岁,两只骨碌碌眼睛,满房间转个不住。双珠告诉他道:“你妈 ,我教她乔公馆里看个客人去,要有一会才回来呢。你等会好了。”阿大答应,却站在桌旁看双玉斩五关。双玉虽不言语,却登时沉下脸来,将牙牌搅得历乱,取盒子装好,自往对过自己房里去了。

善卿道:“双玉来了几天,可跟你们说过几句话?”双珠笑道:“就是 。我妈也说了几趟了。问一声 说一句,一天到晚坐在那儿,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善卿道:“人可聪明呢?”双珠道:“人是倒蛮聪明;她看见我打五关,看了两趟,她也会打了。这就看她做起生意来,不晓得可会做。”善卿道:“我看她不声不响,倒蛮有意思,做起生意来比双宝总好点。”双珠道:“双宝是不要去说她了!自己没本事 倒要说别人,应该你说的时候倒不作声了。”

这里善卿双珠正说些闲话,那阿大趔趄着脚儿,乘个眼错,溜出外间,跑下楼去。双珠一回头,早不见了。双珠因发怒,一片声喊“阿大”。阿大复应声而至。双珠沉下脸喝道:“忙什么呀!等你妈来了一块走!”阿大不敢违拗,但羞得遮遮掩掩,没处藏躲。幸而阿金也就回来。双珠叫道:“你们儿子等了有一会了,快点回去罢。”

阿金上楼,向双珠耳朵边不知问什么话。双珠只做手势告诉阿金。阿金方辞善卿,领阿大同回。善卿笑道:“你们装神弄鬼的,只好骗骗小孩子!要阿德保来上你们当,不见得 !”双珠道:“到底骗骗也骗了过去;不然,回去要吵死了!”善卿道:“乔公馆去看什么客人?客人 在朱公馆里。只怕她到朱公馆去看了他一趟!”双珠嗤的笑道:“你也算做点好事罢!不要去说她了!”善卿付之一笑。良宵易度,好梦难传,表过不叙。

到十八日,洪善卿吃过中饭就要去了结王莲生的公案。周双珠将橱中首饰包仍交善卿。于是善卿别了双珠,踅出公阳里,经由四马路,迎面遇见汤啸庵,拱手为礼。啸庵问善卿:“到哪去?”善卿略说大概,还问啸庵:“什么事?”啸庵道:“也跟你差不多;我是替子富开消蒋月琴那儿局帐去。”洪善卿笑道:“我们俩就像做他们的和事老,倒也好笑得极了!”啸庵大笑,分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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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卿自往景星银楼,掌柜的招呼进内,先把那包首饰秤准分两,再拣取应用各件,色色俱全;惟有一对戒指,一只要“双喜双寿”花样,这也有现成的,一只要方孔中嵌上“蕙贞张氏”四字,须是定打,约期来取;只得先取现成一只和拣定的各件装上纸盒,包扎停当。善卿仍用手巾兜缚绾结,等掌柜的核算。扣除贴换之外还该若干,开明发票,请善卿过目。

善卿不及细看,与王莲生那篇帐一并收藏;当即提了手巾包儿,退出景星银楼门首;心想天色尚早,且去那里勾留小坐再送至张蕙贞处不迟。

正打算那里去好,只见赵朴斋独自一个从北首跑下来,两只眼只顾往下看,两只脚只顾往前奔,擦过善卿身旁,竟自不觉。善卿猛叫一声“朴斋!”朴斋见是舅舅,慌忙上前厮唤,并肩站在白墙根前说话。

善卿问:“张小村呢?”朴斋道:“小村跟吴松桥两个人不晓得做什么,天天在一块。”善卿道:“陆秀宝那儿,你为什么接连去吃酒?”朴斋嗫嚅半晌,答道:“是给庄荔甫他们说起来,好像难为情,倒应酬他,连吃了一台。”善卿冷笑道:“单是吃台把酒,也没什么要紧;你是去上了他们当了!是不是?”朴斋顿住嘴说不出,只模糊搪塞道:“那也没什么上当。”善卿笑道:“你瞒我做什么?我也不来说你。到底你自己要有点主意才好。”

朴斋连声诺诺,不敢再说。善卿问:“这时候一个人到哪去?”朴斋又没得回答。善卿又笑道:“就是去打茶围 有什么不好说的啊?我跟你一块去好了。”原来善卿独恐朴斋被陆秀宝迷住,要去看看情形如何。

朴斋只好跟善卿同往南行。善卿慢慢说道:“上海租界上来一趟,玩玩,用掉两块洋钱也没什么;不过你不是玩的时候。你要有了生意,自己赚了来,用掉点倒罢了;你这时候生意也没有,就家里带出来几块洋钱,用在堂子里也到不了哪里。万一你钱 用光了,还是没有什么生意,你回去可好交代?连我也对不住你们令堂了 !”

朴斋悚然敬听,不则一声。善卿道:“我看起来,上海这地方要找点生意也难得很的哦。你住在客栈里,开消也省不了,一天天哝下去,到底不是个办法。你玩 也算玩了几天了,不如回去罢。我替你留心着,要有什么生意,我写封信来喊你好了。你说是不是?”

朴斋那里敢说半个不字,一味应承,也说:“是回去好。”甥舅两个口里说,脚下已踅到西棋盘街聚秀堂前。善卿且把这话撩过一边,同朴斋进门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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