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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回 翻前事抢白 [1] 更多情 约后期落红谁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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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诮骂。

按洪善卿等出店回话,知赵朴斋已送上航船,船钱已经付讫。善卿还不放心,又备细写一封书信与朴斋母亲,嘱她管束儿子,不许再到上海。令出店交信局寄去,善卿方料理自己店务。下午无事,正欲出门,适接一张条子,却系庄荔甫请至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林房吃酒的。当下向柜上伙计叮嘱些说话,独自出门北行。因天色尚早,坐辆东洋车,令拉至四马路中,先去东合兴里张蕙贞西荟芳里沈小红两家寻王莲生谈谈。两家都回说不在。

善卿遂转出昼锦里,至祥发吕宋票店,与胡竹山拱手,问陈小云。竹山说:“在楼上。”善卿即上楼来。陈小云厮见让坐。小云问:“庄荔甫幺二上吃酒,有没来请你?”善卿道:“陆秀林那儿呀,等会跟你一块去。”小云应诺。善卿问:“上回庄荔甫有好些东西有没替他卖掉点?”小云道:“就不过黎篆鸿拣了几样,还有许多都没动。可有什么主顾,你也替他问声看。”善卿应诺。

须臾,词穷意竭,相对无聊,两人商量着打个茶围再去吃酒不迟;于是联步下楼,别了胡竹山,穿进夹墙窄 ,就近至同安里金巧珍家。陈小云领洪善卿径到楼上房里。金巧珍起身相迎。

两人坐定,巧珍问道:“西棋盘街有张票子来请你,可是吃酒?”小云道:“就是庄荔甫请我们两个人。”巧珍道:“庄这节倒吃了几台了。”小云道:“上回庄替朋友代请,不是他吃酒。今天晚上恐怕是‘烧路头’,不然 是‘宣卷’。”巧珍道:“对了,我们二十三也宣卷呀。你也来吃酒 。”小云沉吟道:“吃酒是吃好了;倘若有客人吃酒 ,我就晚一天二十四吃也行。”巧珍道:“没有呀。有了客人 ,我也不教你吃酒了;就为了没有了才说 。”小云故意笑道:“客人没有 ,教我吃酒;有了客人,就挨不着我了!”

巧珍听说,要去拧小云的嘴,碍着洪善卿,遂也笑了一笑道:“你倒还要想挑眼了!我哪一句话说错啦?你是长客呀。宣卷不摆台面,可坍台?当然你替我撑撑场面。不然为什么要做长客?倘若有了吃酒的客人,你吃不吃就随你便。你是长客,随便哪一天都好吃的。我说的错了?”小云笑道:“你不要发急 !我没说你错 。”巧珍道:“那你怎么‘挨得着’‘挨不着’瞎说!真正火冒死了!”

洪善卿坐在一旁,只是呵呵的笑。巧珍 见道:“这可教洪老爷笑死了!四五年的老客人,还要胡说八道,倒好像刚做起!”小云道:“说说 笑笑,不是蛮好?不说气闷死了。”巧珍道:“谁教你不要说?你说出来就教人生气,倒说是笑话!你看洪老爷一样做周双珠,比你还要长远点,哪有一句瞎打岔的话?单单只有你 就有这许多说不出画不出的神头鬼脸!”

善卿接着笑说道:“你们两个人在吵架,为什么拿我来开心?”巧珍也笑道:“洪老爷,你不晓得他脾气,看他的人 好像蛮好说话,不好起来,这才叫气人!有一回他来,碰着我们房间里有客人,请他对过房里坐一会,他一声也不响,就走。我问他:‘为什么要走哇?’他倒说得好;他说:‘你有恩客在这儿,我来做讨厌人,不高兴!’”

小云不等说完,叉住笑道:“前几年的话,还要说它做什么?”巧珍瞟了一眼,带笑而嗔道:“你 说过了就忘了,我是不忘记,都要说出来给洪老爷听听!洪老爷到这儿来 ,总怠慢点,就不过听两句逗笑的话,倒也不错。”

小云一时着急,叉开两手,跑过去一股脑儿搂住巧珍不依。巧珍发喊道:“做什么呀?”娘姨阿海,大姐银大闻声而至,小云始放了手。巧珍挣开,反手摸摸头发,却沉下脸喝小云道:“替我去坐在那儿!”小云作势连说:“噢!噢!”倒退归座。阿海银大在旁,齐声道:“陈老爷一直规规矩矩,今天好快活!”善卿点头道:“我也一直没看见他这样会闹!”

这一闹,不知不觉早是上灯以后了。小云的管家长福寻来,呈上庄荔甫催请票。善卿起身道:“我们走罢。”即时与小云同行。金巧珍送至楼梯边,说声“就来叫。”小云答应出门,吩咐长福道:“我同洪老爷一块去,你回去喊车夫拉到西棋盘街来。”长福承命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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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云洪善卿比肩交臂,步履从容,迤逦过四马路宝善街,方到西棋盘街聚秀堂。进门登楼,只见房内先有两客。洪善卿认得是吴松桥张小村,惟与陈小云各通姓名,然后大家随意就座。庄荔甫忙写两张催条交与杨家妈,道:“一面去催客,一面摆台面。”

比及台面摆好,催客的也回来报说:“尚仁里卫霞仙那儿请客不在那儿。杨媛媛那儿 就来。”洪善卿问:“可是请姚季莼?”庄荔甫道:“不是,我请老翟。”善卿道:“前两天姚季莼夫人到卫霞仙那儿去吵架,可晓得?”荔甫骇异,忙问如何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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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卿正要说时,适外场又报说:“庄大少爷朋友来。”荔甫急迎出去。众人起立拱候。恰正是李鹤汀来了。大家曾经识面,不消问讯。庄荔甫令杨家妈去隔壁陆秀宝房里请施大少爷过来。众人见是年轻后生,面庞俊俏,衣衫华丽,手挈陆秀宝一同进房,都不知为何人。庄荔甫在旁代说,才知姓施,号瑞生。略道渴慕,便请入席。庄荔甫请李鹤汀首座,次即施瑞生,其余随意坐定。

先是陆秀宝换了出局衣裳过来坐在施瑞生背后,因见洪善卿,想起问道:“赵大少爷可看见?”善卿道:“他今天回去了。”张小村接嘴道:“朴斋没回去,我刚才在四马路还看见他的哩。”善卿讶甚,却不便问明。

施瑞生向庄荔甫道:“我也要问你:‘双喜’‘双寿’的戒指哪儿去买呀?”荔甫道:“就是龙瑞里,满坑满谷在那儿!”瑞生转向陆秀林索取戒指看个样式,仍即归还。

吴松桥问李鹤汀:“这两天有没打过牌?”鹤汀说:“没有。”松桥道:“等会可高兴打?”鹤汀攒眉道:“没人 。”松桥转问陈小云:“可打牌?”小云道:“我打牌不过应酬倌人,没什么大输赢。”松桥听说默然。

当下金巧珍周双珠杨媛媛孙素兰及马桂生陆续齐集。马桂生暗中将张小村袖口一拉。小村回过头去。桂生张开摺扇遮住半面和小村唧唧说话。小村只点点头,随即起身,踅至烟榻前,暗中点首叫过吴松桥来附耳说道:“桂生家里也在宣卷,教我去撑撑场面。你跟鹤汀说一声,等会跟他打场牌。”松桥道:“还有谁?”小村道:“没有 就是陈小云,好不好?”松桥沉吟一会,方道:“小云恐怕不肯打。我说桂生那儿在宣卷 ,你也该吃台酒了;你索性翻台过去吃酒,吃到这么个模样,这才说再打场牌就容易了。”小村亦沉吟道:“吃酒不高兴;桂生那儿去吃也没什么意思。”松桥道:“你不晓得,要吃酒倒是幺二上吃的好,长三书寓里,倌人太时髦了,就摆个双台也不过这样。像桂生那儿,你应酬了一台酒,连着再打场牌,她们该多巴结!”小村道:“那么你去吃了罢,我贴你两块小帐好了。”松桥道:“你做的相好,我可好去吃酒?要 打起牌来,我赢了,我也出一半。”

小村想了一想,便起身拱手向诸位说明翻台缘故,务请赏光。众人都说奉扰不当。马桂生不胜之喜,即令娘姨回家收拾起来。

这里众人挨肩划拳。先是庄荔甫打个通关,各敬三拳,藉申主谊,然后请诸位行令。李鹤汀量浅拳疏,拱手求免。施瑞生正和陆秀宝鬼混,意不在酒。张小村因要翻台不敢先醉,和吴松桥商议合伙摆庄,不过点景而已。惟陈小云洪善卿两人兴致如常。热闹一会,金巧珍周双珠各代了两杯酒,同杨媛媛孙素兰一哄而散。陆秀宝也脱去出局衣裳重来应酬。张小村乃叫马桂生“先去摆起台面来。”桂生坚嘱“就请过来。”桂生去后,随即散席。

陆秀宝早拉施瑞生踅过隔壁自己房里,捺瑞生横躺在烟榻上。秀宝爬在身边,低声问道:“可是还要去吃酒哩?”瑞生道:“他们要翻台,我不高兴去。”秀宝道:“一块吃酒 ,自然一块翻台。光是你不去,不好。”瑞生道:“不过少叫一个局,没什么不好。”秀宝冷笑道:“你叫袁三宝,三块洋钱一个局,连着叫了多少!挨着我 ,就算省了!”瑞生道:“袁三宝是清倌人,哪有三块洋钱!”秀宝道:“起初是清倌人,你去做了 就不清 !”瑞生呵呵笑道:“你在说自己!我就不过一个陆秀宝,那才起初是清倌人,我一做了就不清了!”

秀宝嘻嘻痴笑,一手伸进瑞生袖口,揣捏臂膊。瑞生趁势搂住,正要摸下,偏值不做美的杨家妈进房传说:“张大少爷请过去。”瑞生坐起身来,被秀宝推倒道:“忙什么呀?让他们先去好了。”瑞生只得回说:“请张大少爷先去,过一会就来。”杨家妈笑应自去。

瑞生秀宝搂在一处,却悄悄的侧耳静听。听得隔壁房里张小村得了杨家妈回话便道:“那我们走罢。”李鹤汀陈小云因有车轿前行。张小村引着洪善卿吴松桥及主人庄荔甫,一路说笑,款步下楼。瑞生向秀宝附耳说道:“都走了。”秀宝佯嗔道:“走了 怎么样呢?”

一语未了,不意陆秀林送客回来,偏也踅到秀宝房里。秀宝已自动情,恨得咬咬牙,把瑞生狠命推开,两脚一蹬,咭咭咯咯一阵响,跑到梳妆台前照着洋镜整理 髻。秀林向瑞生道:“张大少爷叫我跟你说一声,在庆云里第三家,怕你不认得。”瑞生嘴里连说:“晓得了,晓得了。”两只眼只斜睃着秀宝。秀林回头见秀宝满面通红,更不多言,急忙退出。

瑞生歪在烟榻上暗暗招手,低声唤秀宝道:“来 。”秀宝眼光向瑞生一瞟,却跺跺脚使气作答道:“不来!”瑞生猛吃一惊,盘膝坐起,手拍腿膀,央说道:“不要!我替你姐姐磕个头!看我面上,不要生气!”

秀宝听说,要笑又忍住了,噘起一张小嘴,趔趄着小脚儿,左扭右扭,欲前不前,还离烟榻有三四步远, 地奋身一扑,直扑上来。瑞生挡不住,仰叉躺下。秀宝一个头钻紧在瑞生怀里,复浑身压住,使瑞生动弹不得,任凭瑞生千呼万唤,再也不抬起来。瑞生没奈何,腾出右手,慢慢从腰下摸进去,忽摸着肚带结头,想要拉动。秀宝觉着,“唉”的大喊一声,好像《水浒传》乐和吹的“铁叫子”一般,一面捏牢瑞生的手,抬起头来,与瑞生四只眼睛眼睁睁相对。瑞生悄问道:“你为什么还要强啊?”接连问了几遍,终不答话。

好一会,秀宝始喃喃说道:“你要去吃酒哩呀。等会吃了酒,早点来,好不好?”瑞生道:“这时候也空在这儿,为什么一定要等会哪?”

秀宝见问得紧,要说又说不出口,只将手指指自己胸膛。瑞生仍属不解。秀宝急了,撒手起身,攒眉道:“你这人怎么说不明白的呀!”瑞生想了想,没奈何,叹口气,咕噜道:“咳!这时候就饶了你好了!等会你还要强 ,给你上大刑!”秀宝把嘴一披道:“你又有多少本事!”瑞生笑道:“我也没什么本事,不过要你死!”秀宝道:“噢唷!话倒说得蛮像,不要等会叫人生气!”瑞生道:“那么这时候先试试看哪!”秀宝见说,慌忙走开。瑞生沉下脸道:“碰也没碰着就逃走了!你这小丫头也少有出见的!”

秀宝正要回嘴,只听得外场喊“杨家妈”,说:“请客叫局一块来。”陆秀宝便道:“来请你了。”杨家妈送进票子,果然是张小村的。秀宝问:“可是说就来?”瑞生道:“你不要我 ,我当然去了!”秀宝大声道:“什么呀!你这人 ……”说到半句,即又咽住。杨家妈在旁帮着憨笑一阵,竟自作主张,喊下去道:“请客就来。”瑞生也不理会。

秀宝自去收拾一回,见瑞生依然高卧,因问道:“你吃酒可去啊?”瑞生冷冷的道:“我不去了!‘空心汤团’吃饱了在这儿,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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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宝登时跳起身,两脚在楼板上着实一跺,只挣出一字道:“咳!”于是重复爬上烟榻向瑞生耳边悄悄说了些话。瑞生方才大悟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秀宝也不置辩,仍即走开。

瑞生立起来,抖抖衣裳要走,却向秀宝道:“我也跟你老实说了罢:今天你还没好 ,我就明天来。这时候去吃了酒,我要回去了。”秀宝瞪目反问道:“你在说什么?”瑞生陪笑道:“不是呀,我跟你商量呀。明天我一定来就是了。”秀宝嚷道:“谁说叫你明天来?你要回去,去罢!”

瑞生不暇分说,回过头去,也把脚一跺,咳了一声,引得杨家妈都笑起来。瑞生转身,先行告罪,随取出局衣裳涎皮涎脸的亲替秀宝披在身上。秀宝假作不理,约同秀林径自下楼。瑞生跟至门首,看着秀林秀宝登轿,方与杨家妈在后步行。往西转弯,刚踅过景星银楼,忽然劈面来了一个年轻娘姨,拉住杨家妈,叫声“好婆”,说:“慢点 。”

施瑞生因前面轿子走得远了,不及等杨家妈,急急跟去。比及来至庆云里,见那两肩轿子早停在马桂生家门首,正寻找杨家妈,瑞生乃说被个娘姨拉住之故。陆秀林生气,径自下轿进门。瑞生问秀宝:“可要我来搀你?”秀宝忙道:“不要,你先进去 。”瑞生始随秀林都到马桂生房中。众人先已入席,虚左以待。施瑞生不便再让,勉强首座。

等彀多时,杨家妈才搀陆秀宝进来。陆秀林一见,嗔道:“你可有这么糊涂的!跟局跟到哪去了?”杨家妈含笑分说道:“她们小孩子碰着了一点点事吓得要死。我说不要紧的,她们不相信,还要叫我去哩。”

秀林还要埋怨,施瑞生插嘴问道:“碰着了什么事?”杨家妈当下慢慢的诉说出来,请诸位洗耳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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