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七回 搅欢场醉汉吐空喉 证孽冤淫娼烧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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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长福匡二同行至四马路尚仁里口,长福自回祥发吕宋票店覆命。匡二进 至杨媛媛家探听主人李鹤汀,虽已起身,尚未洗漱,不敢惊动;外场邀匡二到后面厨房隔壁帐房内便饭,特地炖起一壶绍兴酒,大鱼大肉,吃了一饱;见盛姐端一盘盛馔向杨媛媛房里去,连忙趋前,谆嘱代禀。

少时,传唤进见。李鹤汀正和杨媛媛对坐小酌。匡二呈上陈小云书信。鹤汀阅毕撩下。匡二仍即退出。饭后,轿班也来伺候。匡二私问盛姐有甚事否。盛姐道:“听说要去坐马车。”

匡二只得兀坐以待,不料待至三点多钟尚未去喊马车。忽见姚季莼坐轿而来,特地要访李鹤汀。鹤汀便知必有事故,请姚季莼到杨媛媛房里,对坐闲谈。季莼说来说去并未说起甚事。鹤汀忍不住,问他有甚事否。季莼推说没事,却转问鹤汀:“可有什么事?”鹤汀也说没事。季莼道:“那我们一块到卫霞仙那儿去打个茶围,好不好?”

鹤汀不解其意,随口应诺。惟杨媛媛在旁乖觉,格声一笑。季莼不去根问,只催鹤汀穿起马褂。因相去甚近,两人都不坐轿,肩随步行,同至卫霞仙家。一进门口,即有一个大姐迎着笑道:“二少爷,怎么几天没来?”

季莼笑而不答,同鹤汀一直上楼。卫霞仙也含笑相迎道:“啊唷!二少爷 !你几天关在‘巡捕房’里,今天倒放你出来了?”季莼只是讪讪的笑。鹤汀诧异问故。霞仙笑指季莼道:“你问他呀。可是给巡捕拉了去关了几天?”鹤汀早闻姚奶奶之事,方知为此而发,因就一笑丢开。

大家坐定,霞仙紧靠季莼身旁悄悄问道:“你老婆在骂我呀,对不对?”季莼道:“谁说她骂你?”卫霞仙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要跟我瞎说!你老婆骂两声,倒也不要去说它,你 还要帮着你老婆说我的坏话,我都知道了!”季莼道:“是你在这儿瞎说了!你晓得她骂你什么呀?”霞仙道:“她在这儿就一直骂出去,到了家里可有什么不骂的?”季莼道:“她到这儿来倒不是要来吵架;为了我有点要紧事到吴淞 [1] 去了三天,家里没晓得,当我在这儿,来问一声;等到我回来了,晓得在吴淞,不关你事,她也就没说什么。”霞仙道:“你说不是来吵架,她一进来就竖起了个面孔 [2] ,,下头闹到楼上,不是吵架是什么呀?”季莼道:“这可以不要说了,她给你说了她好些话,一声也响不出,你也好气平了。”霞仙道:“说正经话,她是个奶奶,我可好去得罪她?她自己到这儿来,要挑我的眼,我也只好说她两声。可是我说错啦?”季莼道:“你说她两声说得蛮好,我倒要谢谢你;不然,她只当谁也不敢得罪她,下回打听我在什么地方吃酒,她也这样跑了来了,可不难为情!”

[1] 上海的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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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即拉长了脸,如竖立木板或竿,极言其长。

霞仙本要尽情痛诋,今见如此说,又碍着李鹤汀在旁,只得留些体面,不复多言;停了半晌,叫声“二少爷”,冷笑道:“我说你也太费心了!你在家里 ,要奶奶快活,说我的坏话;到了这儿来,倒说是奶奶不好,应该给我说两声;像你这样费心 ,可觉得苦啊?”

这几句正打在季莼心坎上,无可回答,嘿然而罢。李鹤汀见机,也要想些闲话搭讪开去,因问姚季莼道:“齐韵叟你可认得?”季莼道:“同过几回台面,稍微认得点。不晓得这时候可在上海。”鹤汀道:“说 说在这儿,我是没碰着。”

当下卫霞仙问及点心。姚季莼随意说了两色,陪着李鹤汀用过。霞仙复请鹤汀吸鸦片烟。不觉天色将晚,匡二带领轿子来接,呈上一张请客票。鹤汀见系周少和请至公阳里尤如意家的,知是赌局,随问季莼:“可高兴去玩一会?”季莼推说不会。鹤汀吩咐匡二回栈看守,不必跟随:“四老爷若问我,只说在杨媛媛家。”匡二应诺。

于是李鹤汀辞别姚季莼,离了卫霞仙家。匡二从至门前,看着上轿,直等轿已去远,方自折回石路长安栈中;吃过晚饭,趁四老爷尚未回来,锁上房门,独自一个溜至四马路居安里潘三家门首,将门上兽环轻轻击了三下。娘姨答应开门,询知潘三在家没客,匡二不胜之喜,低下头钻进房间。

那潘三正躺在榻上吸鸦片烟,知道来的乃是匡二,故意闭目,装作熟睡样子。匡二悄悄上前,也横下身去伏在潘三身上先亲了个嘴。潘三仍置不睬。匡二乃伸手去摸,四肢百体,一一摸到。摸得潘三不耐烦起来,睁开眼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

匡二喜而不辩,推开烟盘,脸偎着脸,问道:“徐茂荣真的可来?”潘三道:“来不来不关你事 。你问它做什么?”匡二道:“不行的!”潘三道:“我跟你说了罢:我老底子客人是姓夏的。夏 同徐一块来,徐同你一块来,大家差不多,什么不行呀?”

正是引手搓挪,整备入港的时候,猛可里彭的一声,敲门声响。娘姨在内高声问:“什么人?”外边应说:“是我!”竟像是徐茂荣声音。匡二惊惶失措,起身要躲。潘三一把拉住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匡二摇摇手,连说:“不行的!不行的!”竟挣脱身子,蹑足登楼。楼上黑  地,暗中摸着高椅坐下,侧耳静听。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只有徐茂荣一人,已吃得烂醉,即于门前倾盆大吐,随后踉跄进房。潘三作怒声道:“到哪去找乐子,吃了酒,到这儿来发酒疯!”

徐茂荣不敢言语。娘姨做好做歹,给他叫杯热茶。茂荣要吸鸦片烟。潘三道:“我们鸦片烟也有在那儿,你吃好了 。”茂荣道:“你替我装一筒 。”潘三道:“你酒 别地方会吃的,鸦片烟倒不会装了!”茂荣跳起来大声道:“你可是姘了戏子了,在讨厌我?”潘三亦大声道:“谁讨厌你呀?我就姘了戏子 ,可挨得着你来管我?”茂荣倒不禁笑了。

匡二在楼上揣度徐茂荣光景不肯就去,不如回避,因而蹑手蹑脚踅下楼梯,却又转至后面厨房内,悄悄向娘姨说:“我走了。”娘姨吃一大惊,反手抓了匡二衣襟,说道:“不要走 !”匡二急道:“我明天来。”娘姨不放道:“不要!你走了等会小姐要说我的 !”匡二道:“那你去喊小姐来,我跟她说句话。”

娘姨不知就里,真的去喊潘三。匡二早一溜烟溜至天井,拔去门闩,一跳而出;不意踏着徐茂荣所吐酒菜,站不住,滑塌一交,连忙爬起,更不回头,一直回至长安客栈。栈使送上两张京片。匡二看时,系陈小云请两位主人于明日至同安里金巧珍家吃酒的,尚不要紧,且自收藏起来;料道大少爷通宵大赌,四老爷燕尔新欢,都不回来的了,竟然关门安睡;心中却想潘三好事将成,偏生遇这冤家冲散,害得我竟夕凄惶;又想到大少爷白花了许多洋钱在杨媛媛身上,反不若潘三的多情;再想到四老爷打着这野鸡倒拓了个便宜货,此时不知如何得趣;颠来倒去,那里还睡得着;由想生恨,由恨生妒:“四老爷背地做的好事,我偏要去戳破他,看他如何见我!”主意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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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匡二起身洗脸打辫吃点心;挨到九点钟时候,带了陈小云请帖,径往四马路西首大兴里,踅到转弯处石库门前,再相度一遍,方大着胆举手敲门。开门出来,仍是昨日所见的那个老婆子,一见匡二,盛气问道:“到这来做什么?”匡二朗朗扬声道:“四老爷可在这儿?大少爷叫我来看他。”

那老婆子听说“四老爷”,怔了一怔,不敢怠慢,令匡二等候,忙去楼上低声告诉李实夫。实夫正吸着鸦片烟,还没有过早瘾,见诸三姐报说,十分诧异,亲自同诸三姐下楼来看。匡二上前叫声“四老爷”,呈上陈小云请帖。实夫满面惭愧,且不去看请帖,笑问匡二道:“你怎么晓得我在这儿?”匡二尚未回言,诸三姐在旁拍手笑道:“他是昨天跟四老爷一块来的呀。四老爷可是不晓得?”说着,又指定匡二呵呵笑道:“幸亏我昨天没骂你。为了你问得奇怪,我想总是认得点我们的人,不然,还要给两个嘴巴子你吃呢!”

李实夫也自讪讪的笑,手持请帖,仍上楼去。匡二待要退出。诸三姐慌道:“来了 ,怎么就走啦?请坐会 。”一手挽了匡二臂膊,挽进客堂,捺向高椅坐下,随取一支水烟筒奉敬,并筛一杯便茶,和匡二问长问短,亲热异常。匡二也问问生意情形。诸三姐遂凑近匡二身边,悄地长谈道:“我们起先不是做生意的呀;为了今年一桩事,过不下去,这才做起的生意。刚刚做生意,第一户客人就碰着四老爷,也总算是我们运气。四老爷是规矩人,不欢喜许多空场面。像我们这儿,老老实实,清清爽爽,四老爷倒蛮对劲。不过我们做了四老爷,外头人都说是做着了好生意,跟我们吃醋,说我们多少坏话,说给四老爷听。我们这儿算得老实的了,他们说我们是假的;我们这儿算得清爽的了,他们倒说我们不干净。听了这种话,真正气人!这时候四老爷也不去听他们。我们总有点不放心。万一四老爷听了他们的话,我们这儿不来了,我们是没有第二户客人的,娘儿俩不是要饿死了?我为此要拜托你匡大爷,劝劝四老爷不要去听别人的话。匡大爷说比我们自己说的灵。”

匡二不知就里,一味应承。谈彀多时,匡二始起身告别。诸三姐送至门首,说道:“没什么公事 ,此地来坐会好了。”匡二唯唯而去。

诸三姐关门回来,照常请李实夫点菜便饭。诸十全虽与实夫同吃,却因忌口,不吃饭馆菜,另用素馔相陪。

饭后,李实夫照常往花雨楼去开灯。堂倌早为留出一榻,并装好一口烟在枪上。实夫吸了一会,陆续上市。须臾卖个满堂,来者还络绎不绝。忽见那个郭孝婆偏又挤紧眼睛摸索而来。只缘见过实夫一面,早被她打听明白,摸至榻前,即眉花眼笑的叫声“四老爷”,问:“十全那儿可去?”

实夫只点点头,堂倌见郭孝婆搭腔,便抢过来,坐在烟榻下手,看定郭孝婆,目不转睛。郭孝婆冷笑一声,低头走开。堂倌乃躺下给实夫烧烟,问实夫:“你在哪去认得个郭孝婆?”实夫道:“就在诸三姐那儿看见她。”堂倌道:“诸三姐 也不好!这种杀坯,还去认得她做什么!你看她这么大年纪,眼睛都瞎了,她本事大得很喏!真正不是个好东西!”实夫笑问为何。堂倌道:“就前年宁波人家一个千金小姐,她会去骗出来在租界上做生意!给县里捉了去,办她拐逃,打二百藤条,收了长监;不晓得什么人去说了个情,这时候倒放她出来了。”

实夫初不料其如此稔恶,倒不禁慨叹一番。堂倌烧成烟泡,授与实夫,另去应酬别榻。迨至实夫匣中烟尽,见吃客渐稀,也就逐队而散;既不去金巧珍家赴席,又不回长安客栈,竟一直往诸十全家来。

自李实夫做诸十全之后,五日再宿,秘而不宣;今既为匡二所见,遂不复隐瞒,索性留连旬日不返。惟匡二逐日探望一次。有时遇见诸十全脸晕绯红,眼圈乌黑,匡二十分疑惑,因暗暗告诉主人李鹤汀。鹤汀兀自不信。

这日四月初间,天气骤热,李实夫适从花雨楼而回,尚未坐定,复闻推门响声,却是匡二,报说:“大少爷来了。”

诸三姐一听,着了慌,正要请实夫意旨,李鹤汀已款步进门。诸三姐只得含笑前迎,说:“四老爷在楼上。”鹤汀乃令匡二在客堂伺候,自己径上楼来与实夫叔侄相见。诸十全也起身叫声“大少爷”,掩在一旁, 不安。实夫问鹤汀何处来。鹤汀说:“在坐马车。”实夫道:“那么杨媛媛 ?”鹤汀道:“她们先回去了。”

说时,诸三姐送上一盖碗茶;又取一只玻璃高脚盆子,揩抹干净,向床下瓦坛内捞了一把西瓜子,授与诸十全。诸十全没法,腼腼腆腆,敬与鹤汀。鹤汀正要看诸十全如何,看得诸十全羞缩无地,越发连脖项涨得通红。实夫觉着,想些闲话来搭讪,即问鹤汀道:“这两天应酬可忙?”鹤汀道:“这两天还算好,这再下去‘结帐路头’,家家有点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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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十全趁此空隙竟躲出外间。诸三姐偏死命的拖进来,要她陪伴,却自往床背后提出一串铜钱,在手轮数。实夫看见,问她“做什么?”诸三姐又说不出。实夫道:“你可是去买点心?”鹤汀忙道:“点心不要去买,我刚刚吃过。”诸三姐笑说:“总要的。”转身便走。实夫复叫住道:“点心 真的不要去买,你去买两盒纸烟罢。”

诸三姐才答应下楼。鹤汀道:“纸烟也有在那儿 。”实夫道:“我晓得你有在那儿,让她再买点好了。一点都不买什么,她心里终究不舒服的。”说得诸十全愈加惭愧。

比及诸三姐买纸烟归来,早到上灯时候。鹤汀没甚言语,告辞要行。实夫问:“到哪去?”鹤汀说是:“东合兴里去吃酒,王莲生请的。”诸十全听说,忙上前帮着挽留。鹤汀趁势去拉诸十全的手,果然觉得手心滚热。诸十全同实夫送至楼梯边。

鹤汀到了楼下,诸三姐从厨房内跑出来,嘴里急说:“大少爷,不要走 。这儿吃便饭了呀。”鹤汀道:“谢谢了,我要吃酒去。”诸三姐没法,只得送出。匡二也跟在后面。同至门首,诸三姐还说:“大少爷到这儿来是真正怠慢的 。”鹤汀笑说:“不要客气。”带着匡二,踅出大兴里,往东至石路口,鹤汀令匡二去喊轿班打轿子来。匡二应命自去。鹤汀独行,到了东合兴里张蕙贞家,客已齐集。王莲生便命起手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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