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二详红楼梦 · 四

关灯 直达底部

“凡例”还有一点与今本不大符合。第三段讲书名点题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这一段的语气,仿佛是说“通部”快看完了,才看到“红楼梦一回”——第五回。十二钗中,巧姐第五回还没出场,其余的也刚介绍完毕。

各本第五回有三副回目,甲戌本、庚本的两副都有“红楼梦”字样。此外还有第二十五回,庚本、戚本回目是:“魇魔法姐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通灵”当然是“通灵玉”。此处的“红楼梦”除非是指此回内和尚持诵那玉,念的诗有: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理由似乎太单薄。俞平伯评此回回目下联:“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包括“红楼梦通灵遇双真”(注十六)。

注十六:同上,第四二三页。

上半回贾环推倒灯台,烫伤宝玉,王夫人“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批“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甲戌、庚、戚本)。显然宝玉被烫与“五鬼一回”原是两回。五鬼回一定删掉很多,所以两回并一回。

第二十四回“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娑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本夹批:“千里伏线。”贾环贾兰先走了,宝玉与姊妹们在邢夫人处吃了饭回去——“母女姊妹们”一块吃饭,因此姊妹们只是迎春探春惜春,叙述极简,没提是谁——“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庚本批注:“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脂砚。”

五鬼回就在下一回,不能称“千里伏线”。如果以后另有更严重的贾环陷害宝玉的事,脂砚不会这样短视,批“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当是两条批同指五鬼回,不过早先五鬼回在后部,与第二十四回隔得很远。“凡例”所说的“红楼梦一回”也在后部。

X本第五回——即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属于X本,所以是X本删并五鬼等两回为第二十五回,删去的大段文字显然是太虚幻境,移前到第五回。早先五鬼回内宝玉遭巫魇昏迷不醒,死了过去,投到警幻案下,见到十二钗册子,听到《红楼梦曲》,但是没有与警幻的妹妹成亲,因为“绮栊昼夜困鸳鸯”,显然已经有性经验,用不着警幻给他受性教育。太虚幻境搬到第五回,才有警幻的妹妹兼美,字可卿,又“用秦氏引梦”。

因此第五回在诗联期定稿,只改最后两页娶警幻妹,偕游至迷津遇鬼怪惊醒,秦氏听见他梦中叫“可卿”,因为只有这一段是初稿——除了前面极简略的“秦氏引梦”一节。其他的太虚幻境文字如警幻赋赞、册子曲子都是旧稿。

“凡例”所谓“红楼梦一回”就是五鬼回,虽然在后部,也不会太后,十二钗册子大概仍旧是预言,不是评赞。照理这一回也似乎应当位置较后,因为第一回甄士隐也是午睡梦见太虚幻境,第五回宝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但是这至多是结构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时候做这梦,等于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窍游地府,有点落套。改为秦氏领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风姿与她的卧室淫艳的气氛所诱惑,他入睡后做了个绮梦,而这梦又关合他的人生哲学,梦中又预知他爱慕的这些女子一个个的凄哀的命运。这造意不但不像是十八世纪中国能有的,实在超越了一切时空的限制。——一说梦游太虚是暗示秦氏与宝玉这天下午发生了关系,这论争不在本文范围内,不过纯粹作为艺术来看,那暗示远不及上述的经过,也有天渊之别。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向马道婆说凤姐的话,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几句:

提起这个主儿来,真真把人气杀 ,教人一言难尽 。我白和你打个赌儿 ,明日这份家私……

全抄本此回还有许多异文(注十七),甲戌本与他本也略有点不同。这两个本子的特点,最有代表性的是下列两处:

🦁 落 + 霞 + 读 + 书 +=-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算了。 (全抄本;戚本同)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 (甲戌本)

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 (庚本)

注十七:同注十,第二十二页。

甲戌本的白话比全抄本流利,但是“法马”——今作“砝码”,秤上的衡量记号——这句较晦涩。庚本才是标准白话。“谢”指谢礼,改为“谢我”也清楚得多。

贾母等捧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 (全抄本)

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 (甲戌本)

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 (庚、戚本)

“捧着宝玉哭”是古代白话。凤姐与宝玉同时中邪,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内守护。只哭宝玉,冷落了凤姐,因此改为“围着他两个哭”,但是分散注意力,减轻了下句出其不意的打击,因此又改为“围着宝玉哭”。

贾环的意图,各本都作“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甲戌本独作“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他一下”,显然是油灯改蜡灯后的改文,但是唆软弱。

马道婆纸铰的五鬼“青面红发”(全抄、甲戌本),庚、戚作“青面白发”。青面红发是鬼怪常有的,白发是人,与青面对照,反而更恐怖。

此回写黛玉,全抄、甲戌本各有一句太露。凤姐取笑黛玉“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做媳妇?”李纨赞凤姐诙谐,“黛玉含羞笑 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甲戌本)这段谈话后,大家走了,宝玉叫住黛玉,拉着她的袖子笑,说不出话来。“黛玉心中也有几分明白 ,只是自己不住的把脸红涨起来……”(全抄本)其他各本都删了此处加点的字。

写宝玉与彩霞,“宝玉便拉他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 。”(庚、戚本)甲戌本没有末两句。这两句本来重复得毫无意义,原因是删去了全抄本的“(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五字,因为涉嫌秽亵。甲戌本把重复的字句也删了。

全抄本此回无疑的是初稿。甲戌本是改稿,庚、戚本是定稿,但是都有漏改漏删。

X本此回是甲戌本的,因此删并五鬼等二回,成为第二十五回后,又还改过一次,才收入X本。——全抄本此回也应当没有回末套语,但是此本回末缺套语的一概都给妄加了——第二十五回直到诗联期后,恢复回末套语后才定稿。

全抄本此回回目“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姐弟遇双仙”,俞平伯说:“上句合于戌、晋、程甲。下句与诸本并异,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但此本上言叔嫂,下言姐弟,而姐弟即叔嫂,亦未必很对。”(注十八)

注十八:同注十五,第四二三页。

甲戌本下句作“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蒙蔽”不对“叔嫂”。都是为了此回删去太虚幻境文字,需要改掉回目中的“红楼梦”三字,越改越坏。庚本、戚本仍用旧回目。

与贾环恋爱的丫头,在第三十三、第六十一、六十二回是彩云,第二十五、第七十二回是彩霞。

第三十九回李纨正称赞鸳鸯平儿是贾母凤姐的膀臂,“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这彩霞当然就是贾环的彩霞。第七十二回“赵姨娘素日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正因为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才于赵姨娘有利。

第六十二回作“彩云”,但显然就是第三十九回大家说她老实的彩霞,偷了许多东西送贾环,反而受他的气,第七十二回他终于负心。

第三十九回与第二十五回同属X本。第三十三回作“彩云”,同回有早本漏改的“姆姆”二字。显然贾环的恋人原名彩云,至X本改名彩霞,从此彩云不过是一个名字,没有特点或个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场的一段如下:

那贾环……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鬟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 云 (他本作“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贾环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彩 云 (他本作“霞”)道:“没良A心的……” (以下统作“彩霞”)

此外还有歧异,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头两次作“彩云”,此后方改彩霞。

全抄本此回是宝玉烫伤一回与五鬼回删并的初稿。原先宝玉烫伤一回写贾环支使不动别人,至少叫彩云倒茶倒了给他,因为彩云跟他还合得来。今本强调众婢的鄙薄,叫彩云倒茶也不倒,还是彩霞倒了杯给他——也许彩云改名彩霞自此始。——这一点删并时已改,全抄本这两个“彩云”是漏网之鱼。这是全抄本是X本第二十五回初稿的又一证。

吴世昌著《红楼梦探源》,发现元妃本来死在第五十八回,后来改为老太妃薨,是此书结构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第五十八回属于X本。

第五十四回也属于X本,庚本此回与下一回之间的情形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且说当下元宵已过”,与下一回第一句“且说元宵已过”重复,当是底本在这一行划了道线,分成两回。未分前这句是“且说当下元宵已过”,“当下”二字上承前段。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当下”语气不合,因此删去。大概勾划得不够清楚,抄手把原来的一句也保存了。分回处没加“下回分解”,显然是X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语。新的第五十五回仍旧保有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语。

第五十五回开始,“且说元宵已过”底下紧接着就是庚本独有的太妃病一节,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写法是在回首加一段,这是又一例。如果在X本之前已经改元妃之死为老太妃死,无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笔,因为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还没有一分为二。显然是X本改掉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张回目页,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内中七张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下半部有三张又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唯一的例外是第六册,回目页上只有书名“石头记”与回目,前面又多一张题页,上书“石头记第五十一回至六十回”,是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页背面有三行小字:

第五十一回至六十回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庚辰秋定本

题页已有回数,这里又再重一遍,叠床架屋,显然不是原定的格式。这十回当是另一来源,编入“庚辰秋定本”的时候草草添上这本子的标志。

上半部四张回目页都没有日期。第四册的一张,上有“村是信口开河”句,在第三十九回回首已经改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第三十九、四十两回属于X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姥姥”最初三次都作“”,将此回与上十回的回目页连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个共同的基层。至少这一部份是个早本,还在用“”。第三十九、四十这两回是X本改写抽换的。

第一张回目页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已改“姥”,与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页显然不同时,是拼凑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一张回目页,——白文本本身没有回目页——所以照着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姥”。这一张回目页可以撇开不算。

白文本与抄配的两回当然不算,另一来源的第六册虽然编入“庚辰秋定本”,也暂时搁过一边。此外的正文与回目页有些共同的特点,除了中部的“”,还有第十二回回末“林儒海”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林儒海捐馆扬州城”,回目页上也作“儒海”,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无回目,也都反映在回目页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几处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目“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回目页上作“鸳鸯女誓绝鸳鸯女”(女误,改侣,同戚本);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回目页上作“璃”。

戚本保留了一些极旧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该是“鸳鸯侣”较早。“琉璃”是通行的写法,当是先写作“璃”,后改“琉”。庚本下半部回目页与各回歧异处,都是回目页较老。那是因为这几回经过改写抽换,所以比回目页新。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上“‘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条小字签注,也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袭来硬加上的”;“四阅评过”、“某年某月定本”——如“己卯冬月定本”——都是“藏主或书贾加上去的签条名称”(注十九)。但是吴氏相信“庚辰秋月定本”确是一七六○年的本子,因为标明这日期的后四册内,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有“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的记载。“从‘对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前四册没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吴氏指出回末附叶上墨笔附记与正文大小笔迹相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因为这条附记是一个人用墨笔与正文同时过录,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证明:第二十二回和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后才钞的。”又举出“正文中的内证,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间,有一条素不为人注意的分界线”:第四十回回末筵席上“只听见外面乱嚷”,故起波澜,使人急于看下回,而下一回没有交代,仍旧在喝酒行令,显然第四十回回末惊人之笔是后加的,属于一七六七后编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七六○“定”的旧本(注二十)。

注十九:同注二,第二二五页;第二七六页,注二十六。

注二十:同上,第二三二至二三三页。

第四十回是X本改写的,与下一回不衔接,因为没联带改下一回回首,与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第三十五回回末“只听黛玉在院中说话,宝玉忙叫快请”,也没有下文;第七十回贾政来信延期返京,下一回开始,却已经如期回来了,也并不能证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个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一个本子。这不过是改写一回本稿本难免的现象,下一回不在手边,回首小改暂缓,就此忘了。

但是庚本上下部不同时,回目页上表现得很清楚,下半部是一七六○本,上半部在一七六○前或后。第二十二回未完,显然是编纂的时候将畸笏一七六七年的附记抄入正文后面,好对读者有个交代。因此上半部是一七六七年后才编的,想必为了抽换一七六○年后改写诸回,需要改编一七六○本上半部。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