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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详红楼梦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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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不可靠,“四阅评过”是藏家或书商从他本抄袭来的签注。但是前面举出的正文与回目页间的联系,分明血肉相连,可见这些回目页是原有的。不过上半部除了一个“”贯通此书中部二十回,回目页与正文间的连锁全在第二册,而第二册第一回是用白文本拼凑的。如果这一册前部残缺,少了一回,怎么回目页倒还在?如果这一册第一回破烂散失,那么这回目页也和第一册回目页一样,是拼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的,照着第二册内各回回目抄,难怪所有的特点都相同。此外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抽换这一回——第十一回——但是稿缺,只有这白文本有新的第十一回,所以拆开原来的十回本,换上白文本第十一回,仍旧保留回目页。第十、十一两回写秦氏的病,显然是在删天香楼后补加的。原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当然并没生过病。但是如果改了第十三回需要连带改第十、十一回,庚本第二册倒又不缺第十三回。这疑点要在删天香楼的经过中寻找答案。

甲戌本第十三回是新删天香楼的本子,回内有句批:“删却。是未删之笔”,显然这时候刚删完。

此本第十三至十六回这一截,总批改为回目前批,大概与收集散批扩充总批的新制度有关。回目后批嵌在回目与正文之间,无法补加。随时可能在别的抄本上发现可以移作总批的散批,抄在另一叶上,加钉在一回本前面,只消在誊清的时候续下页,将回目列在下一行,再下一行是正文,这就是回目前批。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又改为回后总批,更方便,不但可以后加,而且誊清后还可以再加,末端开放。这都是编者为了自己的便利而改制。

作者在X本废除标题诗,但是保留旧有的,诗联期又添写了第五回的一首。脂评人在诗联期校订抽换X本第六至八回,把不符今本情节的第八回的一首也保留了下来——他本都已删去——凑足三回都有,显然喜爱标题诗。到了第十三至十六回,又正式恢复标题诗的制度,虽然这四回一首也没有,每回总批后都有“诗云”或“诗曰”,虚位以待,正如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的“缺中秋诗俟雪芹”——回内贾兰作中秋诗,“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下留空白;同页宝玉作诗“呈与贾政,看道是:”下面没留空白,是抄手疏忽(庚本第一八二八页)——显然甲戌本这四回也和第六、七、八回是同一脂评人所编。他整理前三回的时候现写第六回总批,后四回也是他集批作总批。

此本第二十五回总批有:“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是移植的庚本眉批,原文是:“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是畸笏批书的时间。他这条批搬到甲戌本作为总批,删去“百回”二字,显然因为作者已故,这部书未完,只有八十回。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标题诗制度已经废除,也是为了同一原因,作者死后,缺的诗没有补写的希望了。编第十三至十六回的时候,显然作者尚在,因此与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不同时。

第十三至十六回这四回,总批内移植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的是壬午(一七六二年)春(注二十一)。同年除夕曹雪芹逝世。编这四回,至早也在一七六二春后,但是还在作者生前,所以是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

注二十一:甲戌本第十四回总批:“路谒北静王是宝玉正文。”同庚本第三○四页批北静王问“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

靖本第二十二回有畸笏一七六七年的批语:“……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脂砚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五九年冬。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砚批红玉回答愿意去伏侍凤姐一段:“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旁边有另一条眉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如果狱神庙回是旧稿,这样重要的情节脂砚决不会没看见。畸笏一七六七年写这条批,显然脂砚迄未见到狱神庙回,始终误会了红玉。这一回只能是一七五九年冬后,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写的或是改写的,而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在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脂砚已故。利用那两册现成的X本,继续编辑四回本的主要脂评人是畸笏。

批者对于删天香楼的解释,各本第十三回共五段,并列比较一下: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的) 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 。其事虽未漏(行) ,其言其意则 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甲戌本回后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 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 ”“更衣 ”诸文 。是以 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靖本回前总批)

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 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 (靖本眉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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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春。 (庚本回后批)

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甲戌本回前总批)

甲戌本回后批与靖本回前总批大致相同,不过靖本末尾多几句,来自甲戌本另一条回末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靖本把甲戌本这两条批语合并,也跟甲戌本一样集批为总批。原文有“其事虽未行”句。秦氏的建议没有实行,与它感人之力无关,因此移作总批的时候删去此句,又补加“‘遗簪’‘更衣’诸文”六字,透露天香楼一节的部份内容。两处改写都只能是畸笏自己的手笔。

靖本这是第三段总批,除了添上这一段——新删本两条批拼成的——与庚本补抄的删天香前总批大致相同。第一段关于秦氏托梦嘱买祭祀产业预防抄没,庚本多一句:“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吴世昌在《红楼梦探源》中指出本来应当元春托梦父母,才合书中线索。宋淇《论大观园》一文中据此推测“现在从元春移到可卿身上,无非让秦可卿立功,对贾家也算有了贡献。否则秦可卿实在没有资格跻身于正十二钗之列,虽然名居最末,正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分、容貌、才学等有关,同品行也有关。”(《明报月刊》一九七二年九月号第六页)这就是批的“又有他意寓焉”,没有说明,想必因为顾到当时一般人的见解,立功也仍旧不能赎罪,徒然引起论争。删天香楼隐去奸情后,更可以不必提了,因此靖本总批删去此句。

庚本删天香前第二段总批如下:

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当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姿(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

靖本作:

贾珍虽奢淫 ,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为世家之戒 。

贾珍虽然好色,按照我们的双重标准,如果没有逆伦行为,似不能称“淫”。尤其此处是说他穷奢极侈为秦氏办丧事,“淫”字牵涉秦氏,显然是删天香楼前的原文。庚本虽然是删前本总批,这字眼已经改掉了。庚本补抄的两回总批——第十三、第二十一回——都是一七六七年后上半部编了十回本之后,从旧一回本上抄来的,年份很晚。当初删了天香楼,畸笏补充总批,添了一段,原有的两段删去一句,其余照抄,没注意“淫”字有问题,标题诗更甚,写秦氏“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靖本这三段总批、一首诗都不分段,作一长批。第二段末句原文“方见笔笔周到”,下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笔”字重复,因此“方见笔笔周到”改为“足为世家之戒”。

甲戌本回前总批,秦氏“一失足成千古恨”那首标题诗已经删去,显然在靖本总批之后。因此甲戌本此回虽然是新删本,只限正文与散批、回后批,回前总批是后加的。

在靖本总批与甲戌本总批之间,畸笏又看到那本旧一回本,大概是抽换回内删改部份,这次发觉总批“淫”字不妥,改写“虽贾珍当奢”,但是这句秃头秃脑的有点突兀,所以上面又加上一句“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此句其实解释得多余,因此这条批收入甲戌本回前总批的时候,又改写过,删去首句。为什么“敬老不管”,也讲得详细些:“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下缺三字,疑是‘老修仙’)要紧,不问家事,故得姿(恣)意放为(以下缺字)。”

“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靖本“天香楼”作“西帆楼”。同回写棺木用“樯木”,甲戌本眉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楼名“西帆”,也就是西去的归帆,用同一个比喻。甲戌本天香楼上设坛句,畸笏批“删却”,因此靖本改名西帆楼,否则这两个本子上批语都屡次提起删“天香楼事”,而天香楼上设坛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分明秦氏是吊死在这楼上,所以需要禳解,暗示太明显。靖本此回是紧接着新删本之后,第一个有回前总批的抄本,这是一个力证。——靖本也是四回一册,格式、字数、行数、装订方式同甲戌本,八十回缺两回多,有三十五回无批,仿佛也是拼凑成的本子。(注二十二)

注二十二:周汝昌著《红楼梦版本的新发现》,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报》。

秦氏的死讯传了出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靖本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常(棠)村。”(甲戌本同,缺署名)眉批:“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秦可卿之死,是棠村最欣赏的《风月宝鉴》的高潮,被畸笏命令作者删去,棠村不能不有点表示,是应有的礼貌。所以畸笏也还敬一句,夸奖棠村批得中肯,一面自己居功。但是在同一个春天,畸笏在另一个本子上抄录这条眉批,删去批棠村评语的那句,移作回后批,却把“余”字也删了,成为“是大发慈悲也”(庚本),归之于作者。最后把这条批语收入甲戌本总批,又说得更明显:“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前面引的这五段删天香楼的解释,排列的次序正合时间先后。最后两段为什么改口说是作者主动?总是畸笏回过味来,所以改称是作者自己的主张,加以赞美。

第十四回回末秦氏出殡,宝玉路谒北静王,批“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第十五回出殡路过乡村,宝玉叹稼穑之艰难,又批“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第十六回元春喜讯中夹写秦钟病重,又批:“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在同一个春天批这三回,回回都用慰劳的口吻,书中别处没有的,也许不是偶然,而是反映删改第十三回后作者的情绪,畸笏的心虚。

总结删天香楼的几个步骤:(一)新删本——即甲戌本此回正文,包括散批、回后批;(二)加回前总批重抄——即靖本此回——棠村批说删得好,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作答;(三)在同一个春天,畸笏批另一个抄本——大概是旧本抽换改稿——开始改称是作者自己要删;(四)改去旧本总批“淫”字——可能就是(三)内抄本;(五)用最初的新删本,配合四回本X本款式重抄,删标题诗,另换总批,但仍照靖本总批不分段,作一长批;(六)用同一款式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但是总批分段。(末两项即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

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总批不但移到回后,又改为每段第二行起低两格——第一行只低一格——兔起鹘落,十分醒目,有一回与正文之间不留空白,也一望而知是总评。这四回总批内收集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六七年夏(注二十三)。同年春夏畸笏正在批书,编这四回可能就在这年夏秋,距第十三至十六回也有四五年了。书中形式改变,几乎永远是隔着一段时间的标志。第十三回总批格式同靖本,而与下三回不同,也表示中间隔了个段落,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这四回是作者在世最后一年内编的,比季春后更晚,只能是一七六二下半年。

注二十三:甲戌本第二十六回总批:“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同庚本第六○三页眉批:“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同页眉批:“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重抄甲戌本第十三回,距删天香楼也隔了个段落,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删后本。在这期间,畸笏季春还在自称代秦氏隐讳,至多十天半月内就改称是作者代为遮盖,也还是这年春天。看来他自承是他主张删的时期很短暂,这包括刚删完的时候。因此删天香楼也就是这年春天的事,脂砚已故,否则有他支持,也许不会删。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史笔”是严格的说来并非事实,而是史家诛心之论。想来此回内容与回目相差很远,没有正面写“淫丧”——幽会被撞破,因而自缢——只是闪闪烁烁的暗示,并没有淫秽的笔墨。但是就连这样,此下紧接托梦交代贾家后事,仍旧是极大胆的安排,也是神来之笔,一下子加深了凤秦二人的个性。X本改掉了元妃之死,但是第五回太虚幻境里的曲子来自书名“红楼梦”期的五鬼回,因此元春的曲词还是预言她死在母家全盛时期,托梦父母。

一七六二年春,曹棠村尚在。同年冬,雪芹去世。雪芹在楔子里嘲笑他弟弟主张用“风月宝鉴”书名,甲戌本眉批提起棠村替雪芹旧著《风月宝鉴》写序,“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看来兄弟俩也是先后亡故。——也极可能是堂兄弟——靖本畸笏一七六七年批:“……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大概可以确定杏斋就是棠村。甲戌本第一回讲“棠村已逝”的批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仅存的“老朽”,正在整理雪芹遗稿的畸笏。

这条批语说纪念已死的棠村,“故仍因之”,是指批者所作“凡例”里面对于“风月宝鉴”书名的重视。因此“凡例”是畸笏写的,雪芹笔下给他化名吴玉峰。他极力主张用“红楼梦”书名,因为是长辈,雪芹不便拒绝,只能消极抵抗,在楔子里把这题目列在棠村推荐的“风月宝鉴”前面,最后仍旧归结到“金陵十二钗”;到了一七五四年又听从脂砚恢复“石头记”旧名。也可见畸笏倚老卖老不自删天香楼始,约在十年前,他老先生也就是一贯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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