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详红楼梦 · 六
畸笏在丁亥春与甲午八月都批过第一回(甲戌本第九页下,第十一页下),大约是在一七六七春重读“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看到作者讥笑棠村说教的书名,大概感到一丝不安,因为他当年写“凡例”,为了坚持用“红楼梦”书名,夸张“风月宝鉴”主题的重要,以便指出“红楼梦”比较有综合性,因为书中的石头与十二钗这两个因素还性质相近,而“风月宝鉴”相反,非用“红楼梦”不能包括在内。后来也是他主张删去天香楼一节,于是这部书叫“风月宝鉴”更不切题了。因此他为自己辩护,在“东鲁孔梅溪”句上批说他是看在棠村已故的份上,才保存“凡例”将“风月宝鉴”视为正式书名之一的几句。
一七六二年春,他批第十三回天香楼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删却。是未删之笔”,雪芹还是没删,只换了个楼名,免得暗示秦氏死因太明显,与处置“红楼梦”书名的态度如出一辙,都是介于妥协与婉拒之间。
秦氏的小丫头宝珠因为秦氏身后无出,自愿认作义女,“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曾经指出这一段的不近情理,与秦氏另一个丫头瑞珠“触柱而亡”同是“天香楼未删之文”,暗示二婢撞破天香楼上的幽会,秦氏因而自缢后,一个畏罪自杀“殉主”,一个认作义女,出殡后就在铁槛寺长住,等于出家,可以保守秘密。“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甲戌本夹批:“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举哀并不是难事,这条批解释得异常牵强而不必要,欲盖弥彰。畸笏是主张删去天香楼上打醮的,显然认为隐匿秦氏死因不够彻底,这批语该也是畸笏代为掩饰。
另有一则类似的,也是甲戌本夹批,看来也是畸笏的手笔:宝玉听见秦氏死耗,吐了口血,批“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这条批根据秦氏托梦,强调她是个明智的主妇,但是仍旧荒谬可笑。
显然畸笏与雪芹心目中的删天香楼距离很大。在第十三回,雪芹笔下不过是全部暗写,棠村所谓“不写之写”;畸笏却处处代秦氏洗刷。
第十回张友士诊断秦氏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要能挨过了春分,就有生望了——当然措辞较婉转。此后改写贾瑞,同年“腊月天气”贾瑞冻病了,病了“不上一年,……又腊尽春回,”方才病故。夹叙“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接黛玉回扬州。黛玉去后,秦氏死了。第十二回批注贾瑞寄灵铁槛寺,是代秦氏开路(庚本第二七○页,己卯、戚本同),可见死在秦氏前。秦氏的病,显然拖过次年春分,再下年初春方才逝世。既然一年多以前曾经病危,甚至于已经预备后事了,即使一度好转,忽然又传出死讯,也不至于“合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最后九个字棠村指出是删天香楼的时候添写的。显然这时候是写秦氏无疾而终,并不预备补写她生过病。只有彻底代她洗刷的畸笏才会主张把她暴卒这一点也隐去。
前面说过,甲戌本第十三回与回前总批之间隔了一段时间;此回有了回前总批后,又隔了更长的一个段落,才重抄下三回,凑成一册四回本。第二次耽搁,该是由于补加秦氏病的问题还是悬案。畸笏无法知道改写上两回是否会影响下两回,所以要等改了第十至十一二回之后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拖延到一七六二下半年,他的意见终于被采用,第十回写秦氏得病,第十一回又自凤姐宝玉方面侧写秦氏病重。至于这两回原来的材料,被挤了出来的,我们可以参看第三十四回,宝钗问起宝玉挨打的原因,袭人说出焙茗认为琪官的事是薛蟠吃醋,间接告诉了贾政。宝玉忙拦阻否认。宝钗心里想“难道我就不知道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利害了。”书中并没有薛蟠与秦钟的事。第九回入塾,与薛蟠只有间接的接触。同回宝玉第一天上学,“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戚本批注:“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后文并没有贾母秦钟文字。回内同学们疑心宝玉秦钟同性恋爱,“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淫秽,布满书房内外,”句下戚本批注:“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显然第十回原有薛蟠调戏秦钟,可能是金荣从中挑唆,事件扩大,甚至需要贾母庇护秦钟。
此外还删去什么,从第十二回也可以看出些端倪。此回开始,贾瑞来访,就问凤姐:
“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上一回并没提贾琏出门旅行的事,去后也没有交代。显然第十一、十二两回之间不连贯,因为第十、十一两回改写过,原有贾琏因事出京,删去薛蟠秦钟大段文字的时候,连带删掉了。
第十、十一回是作者在世最后几个月内的遗稿,没来得及传观加批,现存的只有一个近白文本第十回有十条夹批(己卯本),没有双行小字批注——新稿的征象。雪芹故后若干年,有人整理一七六○本上半部,抽换一七六○后改写诸回,缺这最后改的两回。不但缺这两回,显然一七六○本的第一册也已经遗失了。
一七六○本第一回应当与X本第一回相同——即甲戌本第一回——因为那是此回定本。但是除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都是妄删过的早本,楔子缺数百字。一七六○本是十回本,一回遗失,必定整个第一册都遗失了。一向仿佛都以为庚本头十一回在藏家手中散佚,这才拼凑上白文本。其实编集上半部的时候,一七六○本第一至十回已经遗失,如果还存在,也从来没再出现过。当时编者手中完整的只有这白文本——与己卯本的近白文本——这两个本子倒是有新第十、第十一回。
从删批的趋势看来,一七八四年的甲辰本也还没有全删,白文本似乎不会早于一七八○中叶。白文本是编上半部的时候收入庚本的,因此这也就是庚本上半部的年份的上限。根据第二十二回末畸笏丁亥夏附记,上半部不会早于一七六七夏,现在我们知道比一七六七还要晚一二十年。
这白文本原是一回本,有简单的题页:“石头记第×回”,但是已经合钉成十回本。庚本收编第一册,与第二册上拆下来的一回,只撕去第一、第十一回封面,代以回目页,配合一七六○本,不过改用上半部无日期的格式。第一册回目页照抄白文本各回回目,第二册仍旧保留一七六○本原回目页上的回目。
所以庚本除第一册外,回目页上的回目都是一七六○本原有的。庚本的主体似是同一个早本——当然内中极可能含有更早的部份——这本子用“旷”、“”、“姆姆”、“儒海”、“璃”,但是屡经抽换,分两次编纂,在一七六○年与一七八○中叶或更晚。回目页上始终用这早本的回目,不过一七六○年制定回目页新格式,也很费了点心思,回目上面没有第几回,只统称第×至×回,因为有的回目尚缺。流传在外的早本太多,因此需要标明定本年月,区别评阅次数。
前面估计过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一七五九冬四评想必也就是最后一次,因此一七八○年后编的庚本上半部仍旧是“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的日期已经不适用,删掉了。这三张回目页显然注重日期与评阅次数,与一七六○本的回目页同一态度。上下两部回目页的款式显然都是编者制定,没有书主妄加的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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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本特有的回前附叶共二十张,自第十七、十八合回起,散见全书。典型的格式是:第一行,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二行起,总批,低两格,分段;没有标题诗。内中第二十一回稍异,总批平齐,而且附在第二十回回末。又有三回款式不同,没有书名,包括第七十五回有日期的那张。
典型的十六张内,吴世昌举出第二十八回与第四十二回的总批与今本内容不符——第二十八回有“自闻曲回(第二十三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其实第二十八回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起黛玉的药方;第四十二回有“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回数不同。
这一起子总批显然都很老。年代最早的第二十九回就有,第三十七、三十八回来自宝玉别号绛洞花王的早本(注二十四),这两回也有。X本新改的第三十九、四十四就没有,用“”的第四十一回就有。原先的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也有,所以第五十四回仍旧有,X本新分出来的第五十五回就没有。X本废除回前回末一切传统形式,所以此本新写或改写诸回都没有总批,其他原有的总批仍予保留,正如此本头五回内新的、大改的两回没有标题诗,其余旧有的标题诗还是给保留了下来。
注二十四:同注十,第二十四页。
X本头五回仍旧沿用早先的“回目后批”方式,格局谨严而不大方便。总批最初该都是回末朱批,那是最自然的方式,看完一回,批在末页空白上,没有空白就作眉批。重抄的时候移到回首,墨笔抄入正文,也许回末又有新的朱批。从别的本子上移抄这些总批为回目后批,如果没来得及抄进去就无法安插。回前另页总批该是一个变通的办法,在一回本前面添一叶,也就是封面,因此在总批前加上书名。不标明第几回,因为回数还在流动状态中,免得涂改。
X本头五回还是回目后批,后来感到不便才改用附叶,因此另页总批始自X本。旧有的总批重抄收入X本,这种回前附叶的款式显然不是为数回本而设。附在一回本前面,至少掀过一页就知道是评哪一回的。编入数回本后,更不清楚了,附叶上的书名不必要,必要的回数反而没有。X本大概始终停留在一回本的阶段上,除了最初几回有四回本——从甲戌本上,我们知道X本至少有两个四回本,不过第六至八回在诗联期抽换了。
这十六张回前附叶来自X本,有这种扉页的十六回却不一定是X本,可能此后改写过。
这十六张之外,第二十一回回前附叶在第二十回后面,显然是在一七八○中叶或更晚的时候,上半部编成十回本之后,才有人在别的本子上发现了第二十一回总批,补抄一叶,只好附在上一个十回本后面。
这总批分三段,第一段很长,引“后卅回”的一个回目“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与此回对照:“此回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末句未完,因此下一行留空白。下两段之间没有空白。
这一大段显然原是个一回本的回后批,末页残破。移抄到十回本上的决不是脂评人,否则至少会把末句续成或删节。
第二段全文如下:“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开首四句也就是上一段已有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也就是上一段最后两句:“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两段大意相同,不过第二段没有第一段清楚,似是同一个批者扩展阐明第二段,改写成第一段,大概批在两个本子上。第一段末句中断,下留一行空白,显然还希望在另一个本子上找到同一则批语,补足阙文。“后卅回”的数目也是后填的,多空了一格。
款式仿照此本典型的十六张附叶,但是总批与书名平齐,走了样。如果是因为这一回总批特长,怕抄不下,至少也应当低一格——结果也并没写满,还空两行。
补抄第十三回总批,也在一七八○年后改编上半部之后,因为第十三回不比第二十一回在十回本之首,无法附在上一册后面,只好用朱笔抄在第二册回目页反面。因为不是附叶,没照典型的格式加上书名。补抄这两回总批的人有机会参看多种脂本,似乎是曹家或亲族子侄辈。时间已经至早也在一七八○中叶以后,与那十六张X本附叶相距三十多年,所以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二十一回这张回前附叶与那十六张差之毫厘,去之千里,另外那三张格式不同的更不必说了,可以搁开以后再谈。
“逛”字此书除写作“旷”、“”、“”外,还有“”,只出现过五次,在庚本第五十四、五十六、七十一、七十四回。——内中第七十一回写作“”,这是甲戌、庚本的抄本将单人旁误作双人旁的倾向,甲戌本更甚,除了“待书”,“”统作“”。——这四回内倒有三回属于X本,我们不妨假定X本用“”字,是“旷”改“”的中间阶段,还没有在《谐声品字笺》上发现正确的写法。
书中贾蓉并没有续娶,但是第二十九、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七十、七十五、七十六回都提起“贾蓉之妻”或“尤氏婆媳”,大都是大场面中有她,清虚观打醮、除夕、元宵节、中秋节、老太妃丧事等。
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庆,招待王妃、爵夫人的筵席上,戏单传递进来,由林之孝家的递交帘内“尤氏的侍妾配凤(他处作佩凤)”,配凤奉与尤氏,尤氏送给上座的南安太妃。侍妾在隆重的大场面上露脸,这是书中仅有的一次,不论是否合适,反正可以断言贾蓉如果有妻,一定由贾蓉妻递给尤氏,像除夕祭祖的菜(第五十三回)。第七十一回属于X本,显然到了X本已经没有贾蓉继室这人物,删掉了。
第七十一回有改写的痕迹。下半回鸳鸯向李纨尤氏探春等说凤姐得罪了许多人,再加上女仆挑唆——指邢夫人听信谗言挫辱凤姐事:“……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庚本第一七一一页)但是她明明刚才还在告诉贾母:
“……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缘故。鸳鸯便将缘故说了。
——第一七○九页
固然人有时候嘴里说“不说”又说,也是人之常情,却与鸳鸯的个性不合。
凤姐受辱后,琥珀奉命来叫她,看见她哭,很诧异。凤姐来到贾母处,鸳鸯注意到她眼睛肿,贾母问知为什么老钉着她看,也觑着眼看。凤姐推说眼睛痒,揉肿的,否认哭过。鸳鸯后来听见琥珀说,又从平儿处打听到哭的原委,人散后告诉贾母:“二奶奶还是哭的,……”等等。如果贾母凤姐鸳鸯没有那一段对白,鸳鸯发现实情后就不会去告诉贾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