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详红楼梦 · 四
宝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 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的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插入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 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渡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情形,如第三十二、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 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原文自宝钗听见金钏儿死讯,去安慰王夫人写起,第二次再去送装殓的衣服,王夫人正在责备宝玉,于是从宝钗的观点过渡到宝玉身上,就一气呵成,镜头跟着宝玉来到大厅上,撞见贾政(全抄本)。添写的一节使王夫人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出去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不然是要忘了。但是与第二十五回回首一样,插入加上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于传统的过渡词:“原来”、“不在话下。却说……”
第二十四、二十五回间没加红玉的梦与借喷壶一节之前,红玉的心理较隐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见贾芸拿着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能落在人手里,需要取回。但是等到坠儿把贾芸的手帕给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认是她的,使人吃一惊之余,有点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刚巧给贾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击最力的弹词小说,永远是一件身边佩戴的物件为媒,当事人倒是被动的。——那当然是为了企图逃避当时道德观的制裁,诿为天缘巧合。——加梦与借喷壶一节,后文交换信物就没有突兀之感,很明显是红玉主动了。
红玉的梦写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却又使人不懂起来。两回后宝玉病中她与贾芸常见面,她才看见他的手帕像她从前丢了的那块,怎么一两个月前已经梦见她丢了的手帕是他拣了去,竟能前知?当然,近代的ESP研究认为可能有前知的梦。中国从前也相信有灵异的梦。但是红玉发现这梦应验了之后,怎么毫无反应?是忘了做过这梦?
是否这梦不过表示她下意识里希望手帕是他拾的?曹雪芹虽然在写作技巧上走在时代前面,不可能预知佛洛依德“梦是满足愿望的”理论。但是心理学不过是人情之常,通达人情的天才会不会早已直觉的知道了?
要答覆这问题,先要看一看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七十二回贾琏向鸳鸯借当,想把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器偷着运一箱子出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这是中秋节前的事,提起八月初贾母做寿用了几千银子,所以青黄不接。但是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告诉贾珍:
“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就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第五十三、五十四回写过年,到第六十九回回末又是年底,第七十二回下年中秋节前,距第五十三回不止一年半。是否凤姐一两年前已经跟鸳鸯商量过,此刻再由贾琏出面恳求?既是急用,决不会耽搁这么久。
借当后凤姐与旺儿媳妇谈到家中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千凑万挪,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难道是撇清,否认借当是她出的主意?那也不必跟她自己的心腹仆妇说这话。显然借当的打算来自贾琏那方面,也许是外面管事的替他想的办法。凤姐是当天才听见的。
再看贾琏向鸳鸯开口后,鸳鸯的反应: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
她也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贾蓉怎么会一两年前就听见凤姐跟她商议借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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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正与鸳鸯谈话,贾母处来人把鸳鸯叫了去。
贾琏见他去了,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早已醒了,听他合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炕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合他一说,就十分成了。”
第七回写刘姥姥去后的这一天。“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回了几件事。“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这是她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晨昏定省,傍晚到贾母王夫人处去过以后,各自回房,姊妹们跟着王夫人吃过了晚饭了——宝黛是跟贾母吃——凤姐在自己房里吃饭,所以晚饭后是个机密的议事时间。贾母安歇后,鸳鸯也得空过来。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的官司,“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了。”
第六回凤姐接见刘姥姥的时候,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去了又被凤姐叫了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再来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是东府的联络员,因此有机会听见凤姐与鸳鸯商议借当。显然那就是贾琏向鸳鸯提出要求的同日晚间,因为贾琏托凤姐晚上再跟鸳鸯说,虽然凤姐拿,结果他答应她抽个头。
本来先有借当,然后贾蓉才告诉他父亲,应当也在中秋节前。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写宁府因在服中,提前一天过节,尽有机会插入父子谈话。大概后来改写第五十三回,触机将这段对话安插在那一场:年底庄头乌进孝送钱粮来,报了荒,贾珍抱怨说他这里还可以将就过着,“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乌进孝认为“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笑他们乡下人不懂事。“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等等。
此处插入借当,再妥贴也没有,因为在说笑话的气氛中闲闲道出。贾珍不信,认为是凤姐弄鬼装穷,借此好裁掉某项费用。本来借当在前,读者明知实有其事,他们自己人倒不信,可见醉生梦死,而且紧接着夜宴闻祠堂鬼叹。但是珍蓉父子谈话移前,读者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事了。听贾珍说得入情入理,他又是个深知凤姐的人。正在花团锦簇的办年事,忽然插入刺耳惊心的一笔——七十回后写贫穷的先声——便又轻轻抹去了。等到看到第七十二回借当,只记得早就有过这话,贾蓉告诉过他父亲。贾珍不信,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比原来的讽刺浑厚,更有真实感。虽然前后颠倒,反而错得别有风味,也许因此作者批者读者都没有发现这漏洞。
红玉的梦同是次序颠倒,应当是她先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才梦见他告诉她是他拾了去,这是因为一七六○本添上红玉贾芸恋爱后,隔了一两年,脂砚已故,才又补加了两段写红玉内心,忽略了她还没看见贾芸拿着的手帕。同时又误删她哥哥的职务,以及她昨天到那书房去是去找他,忘了这是解释她叫的一声“哥哥”。
此回的漏洞还不止这些。贾芸初见红玉那天,送了冰片麝香给凤姐。红玉叫他明天再来找宝玉,次日他来了,遇见凤姐乘车出去,叫住了他:
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于是她派他在园内监工,“后儿就进去种花”。他当天领了银子,次日一早出西门到花匠家里去买树。
他与红玉初会的次日晚间,红玉告诉宝玉贾芸昨天来找他,她知道他没空,叫贾芸今天再来,想不到他又到北静王府去了一天。随即有老嬷嬷来传话,凤姐吩咐明天小心不要乱晾衣裙,有人带花匠进来种树。其实翌日贾芸还在买树,中间跳掉了一天。这种与改写无关的漏洞,根本不值一提。
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砚骂红玉“奸邪婢”,畸笏在旁解释:“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说得不够清楚,所以稍后编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时候又在此回添上一则回末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上一回脂砚批红玉佳蕙的谈话:“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畸笏知道脂砚再看下去就会发现他的错误,就急于代红玉辩护,在旁批道:“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这条批与红玉佳蕙的谈话内容毫不相干,当然是为脂砚这条批而发。
当时脂砚与作者早已相继病殁。写狱神庙回在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书后,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脂砚以为跟了凤姐去就结束了红玉的故事,竟没想到前面费了那么些笔墨在贾芸红玉的恋史上,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这章法也太奇怪了。
畸笏所说的“抄没狱神庙诸事”,应加标点为“抄没、狱神庙诸事”。赵冈先生认为“狱神庙不是家庙,不可能随贾家宅第同被藉没。再说,即令是家庙,按例是不被抄没的,此点在可卿给凤姐的托梦中已言明。显然没有‘抄没’狱神庙的事。脂批中的‘抄没’两字,应是‘抄清’两字被钞手误写。其意等于‘誊清’。也就是该脂批意思是:‘此系未见到狱神庙诸回的誊清文稿,故有是批。’认为宝玉入狱,红玉茜雪探监,则更是不合理。宝玉没有理由入狱,而丫头探监尤其令人难以相信。”(见《红楼梦新探》第二五五页。)
从前的寺观兼营高级旅店,例如书中的水月庵。祀奉狱神的庙宇应在监狱场院内,不适于作临时官邸或“下处”,用作特殊性质的临时收容所却有种种便利。
续书写抄家,荣府只抄长房贾赦贾琏父子的住屋,因此只叫女眷回避,一阵翻箱倒笼,登记多少张多少件,就“覆旨去了”。贾赦的房舍上了锁,丫头婆子们锁在几间屋内。东府则是将女眷圈在一间空屋内——没上锁,因为她们不是财产。焦大口中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是奴仆,“都像猪狗是的拦起来了”,因为人多,几间屋里关不下,像牲畜一样用栅栏圈在户外,听候发落,充公发卖还是赏人。
其实这样大的宅第,当天绝对抄不完。家属关在空房里,食宿也成问题,因为仆人都分别禁闭起来了。虽然这些人没有罪名,衙役只管抄检,不会送茶送水。因此狱神庙回内荣府查抄,宝玉与女眷等都被送到狱神庙,作为临时羁留所,并不是下狱。
茜雪当初是怎样走的,书中没有交代。第十九回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与一个丫头争吵起来。另一个丫头调解,说:“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句下各本批注:“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那次在薛姨妈家,李嬷嬷扫兴,拦阻宝玉吃酒。他喝醉了回来,喝茶的时候问起早上沏的一碗枫露茶:
“……我说过那茶要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郎一声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似的,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并未睡着,……遂连忙来解释劝阻。……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
——第八回
宝玉只要撵李嬷嬷,而且就连醉中也已经被袭人劝住了,酒醒后决不会再闹着要撵茜雪。显然是茜雪负气走的。——当然也没这么容易,她要走就走。也许是她设法让她家里赎她出去,也许是要求宝玉打发她出去。
醉酒那天晚上宝玉闹了一场就睡了。茜雪求去,应当在次日。但是“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接写秦钟回家,秦氏姊弟的来历,以及秦钟上学的事,下一回写入塾,茗烟闹学。再下面第十、十一回写秦氏病,第十三回秦氏死,第十四至十六回秦氏出殡,秦钟送殡,与智能发生关系,智能逃走,来找他,导致秦钟之死。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直到第十九回才再写到宝玉的丫头们。因此第十九、二十回接连两次提起茜雪之去,都是在李嬷嬷口中。
要不是那句批语(“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读者的印象是宝玉酒醒后仍旧迁怒于茜雪,回贾母把她打发了出去,全用暗写;尽管这与宝玉的个性不合,给人一种模糊混乱的感觉。似乎不应当这样简略。醉酒一回后,虽然一连九回都没机会插入茜雪之去,内中第十、十一回是删天香楼后补写秦氏有病,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写的。这两回内原有的薛蟠戏秦钟,贾琏因事出京都删了。因为添写秦氏病,又原有贾敬生辰凤姐遇贾瑞,背景一直在宁府,无法插入茜雪的事,所以茜雪之去也删了。
第二十回李嬷嬷诉说“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庚本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误):‘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狱神庙“茜雪红玉一大回”回目内想必有“狱神庙慰宝玉”。此回是一七六○至六二年间写的。当时如果知道茜雪走得不明不白,似乎无法写她“狱神庙慰宝玉”。这时候一定还没删茜雪之去。换句话说,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还没删天香楼,没连带改写第十、十一回。这也是个旁证,可知删天香楼之晚,补加秦氏病更晚。
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第七回宝玉听说宝钗病了,叫人去问候,茜雪答应着去了。第六至八回来自早本,但是迟至一七五五年左右才定稿,在那时期回末都用一副诗联作结。第八回回目各本纷歧,有一副从极早的早本保留下来的,“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见早就有了迁怒茜雪的事。
此外还有第四十五回也提起茜雪: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和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
第五回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内有个漏删的“媚人”,与袭人麝月晴雯并列。似乎早本有“人”字排行的丫头:袭人媚人可人,大概都是宝玉房里的,是他代改的名字,否则丫头决不会叫这样的名字。可人只有此处一见,看来也是早本遗迹。但是彩霞是一七五四本才由彩云改彩霞,所以此段是一七五四年或一七五四年后改写过的,因此无法从而判断茜雪之去是否旧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