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详红楼梦 · 五
如果早本迁怒茜雪一节还有下文,也是茜雪走了,然后在荣府势败后“慰宝玉”,“慰宝玉”也不会在狱神庙。在这阶段,狱神庙只是巧姐巧遇刘姥姥的场所——第四十二回刘姥姥替巧姐取名,靖本眉批内有:“……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卖巧姐应在凤姐死后。贾家获罪后凤姐还有个时期支撑着门户——“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见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此后贾母逝世,凤姐被休病故,荣府“子孙流散”。卖巧姐也许引起纠纷,巧姐被扣留在狱神庙作人证,类似甄英莲之被牵入葫芦案。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因此八十回后的情节有两条路线,百回《红楼梦》的与改抄家后的。不过后者独有的只有茜雪红玉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茜雪红玉那一回也可能是根据原有的茜雪“慰宝玉”改写扩充。凤姐不会在狱神庙,她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犯官一同被拘捕了。改抄家后,荣府二老的罪名加重,但是凤姐的下场还是她个人的悲剧——被休弃。抄家抄没了她的私房钱,更彻底的毁了她,但是官司方面不会更严重,仍旧是间接的被贾雨村带累,与贾琏同是涉嫌替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
第二十七回红玉去替凤姐传话回来报告,太复杂了李纨听不懂,“李氏道:‘嗳哟哟,……’”句旁甲戌本夹批:“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下句是说红玉去伏侍凤姐,是使她以后在狱神庙能帮助宝玉。当然,凤姐处是全家神经中枢,总比在怡红院做粗活有施展的余地。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就是此处对白中提起的。为什么要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使她在抄家的时候更有机会帮助宝玉?
曹抄家的时候,先奉召进京,雍正下令查抄家产,谕旨上有“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后,说不定要暗遣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着令〔江南总督〕范时绎严拿讯去的原因,不得怠忽。”继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奏摺中也提起“总督范时绎已将曹家管事数人拿去,夹讯监禁。”当然书中不见得这样写,上夹棍刑讯这种惨酷的纪实正是需要避免的。但是赖大林之孝不免被拘押问话,做林之孝的女儿似乎占不了什么便宜。不过女儿也许可以去探监,顺便探望狱神庙里主人的家属。
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抬高红玉的身分,使她能嫁给贾芸为妻?周瑞的女儿嫁了古董商人冷子兴。贾芸虽穷,是贾家族人,地位比冷子兴高。林之孝的地位也比周瑞高,但还是不可能。贾芸的舅舅劝他“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是管事的人嬉和嬉和,弄个事儿管管”,庚本夹批:“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管家正是林之孝。
改为林之孝之女,其实更没希望了——林之孝一定反对红玉嫁贾芸为妻。当然荣府势败后林之孝失去靠山,情形又不同了。但是红玉似应在抄没前嫁给贾芸,离开荣府,否则势必与其他的奴仆同被圈禁,失去自由。那就除非凤姐代为撮合——贾芸也是她赏识的人。贾芸为了派差使的事来见凤姐,也许被凤姐看出他与红玉的神情,成全了他们。
凤姐不见得这样宽容。这是最严重最犯忌的事。
这都是难免的推测,但是只要再一想,返顾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害她挨秋纹碧痕一顿骂这一节内,晴雯还有母亲;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的谈话中,晴雯还仗父母的势——“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二者都来自早本,一七六○本添写红玉与贾芸恋爱,伏下狱神庙回,改写这两节,一加贾芸连日来见的报告,一加借笔描花样,因而遇贾芸,但是这两场的红玉都与林之孝之女的身分不合,显然还没改为林之孝的女儿。可见是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改为林之孝之女,在后文情节上并不起作用。红玉向凤姐说:“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不但俏皮,也反映这些管家娘子巴结凤姐,认这样年轻的干娘——这时代距《金瓶梅》中奴仆称主人为爹娘还不远——又使凤姐诧异林之孝夫妇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无非极写凤姐激赏红玉。
凤姐问红玉可愿意去伺候她,红玉回答:“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戌本夹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细味这条批语,只能是说宝玉在狱神庙向红玉表示歉意,他与凤姐一样识人,而不能用她;但是红玉告诉他她是自己愿意跟凤姐去历练历练,长些见识。
如果红玉已经嫁了贾芸,不算侄媳也是侄儿房里人,宝玉就不便再提从前这些话。看来红玉还在凤姐房中。这小妮子神通广大,查抄期间竟能外出活动——可能由于凤姐带病下狱,设法获准送药急救——也不会绝对违法,如行贿。这是天子脚下,还不比外省,又是圣主,又是钦案。
贾芸红玉并没在凤姐处重逢——难怪红玉自第二十八回一去影踪全无,除了清虚观打醮大点名点到她,只在第六十七回莺儿口中提起过一声,直到第八十回都没露面,要到狱神庙回才重新出现。一到凤姐处就此冷藏起来,分明只是遣开她,使人不能不想起宋淇在《论大观园》一文中指出的:像秦可卿就始终没机会入园——大观园还没造她已经死了;以及所引的第七十三回的批语:“大观园何等严肃清幽之地”。红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过作者爱才,让她走得堂皇,走得光鲜,此后在狱神庙又让她大献身手,捧足了她,唯有在大观园居留权上毫不通融。到底脂砚是曹雪芹的知己:“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畸笏纠正他,是只看表面。固然脂砚以宝玉自居,而比宝玉有独占性,火气太大了些,也是近代人把红玉贾芸与司棋潘又安的恋爱视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所以不以为然。
茜雪虽然不是被逐,是宝玉亏待过的唯一的一个丫头,红玉是被排挤出去的。偏偏是她们俩在患难中安慰他,帮助他,这种美人恩实在难以消受,使人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满不是味。这一章的命意好到极点。
茜雪红玉也像晴雯与金钏儿一样,是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将两个平行的故事大胆的安排在一回内,想必有个性上的对照。宝玉发脾气的时候茜雪一句话都没有,事后却执意要走——在宝玉房里她小时候跟袭人麝月好,想必她们一定极力劝解——她似乎性格比较“焖”,反应较慢,当然不像红玉是个人才。
写抄没,却从这两个故人身上着眼,有强烈的今昔之感,但是我们可以确定写抄家本身极简略,没有惊天动地的抄家的一幕。“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用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甲戌本“凡例”)写甄家抄家就根本没说出原因来。由于作者的家史,抄没是此书禁忌的中心,本来百般规避,终于为了故事的合理化,不得不添写藉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值书中歌颂的治世,不抄家还真一时穷不下来。但是自从一七五四本加上探春预言抄没,次年又补加秦氏托梦预言抄没,直到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间才写了狱神庙回,难产时间之长与选择的角度——从两个多少是被摒弃的丫头方面,侧写境遇的沧桑——显然经过慎重的考虑,仍旧是一贯的“写儿女之笔墨”,绝对不会有碍语或是暴露性的文字。
前面引过畸笏一七六七年的一条批:“……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完全是旁观者的口吻,是说“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他只看过一次,是作者生前定稿后着人誊清的时候,与茜雪红玉狱神庙回等“五六稿”由作者出借,被人遗失了。看来也没再补抄一份,如果原稿还留着的话。曹雪芹逝世四五年后,畸笏多少成为遗稿的负责人,因此声明这件事与他无干。
“狱神庙慰宝玉”是一大回,所以这“五六稿”是五六回。内中应有贾芸“仗义探庵”,因为贾芸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当时还没写到荣府败落后他怎样“有一番作为”。红玉虽然还没嫁给贾芸,他们的故事有关连,探庵这一回该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写的。
畸笏在一七六二年初夏将他新近的一条眉批移作回前总批(靖本第二十四回),加了一句:“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似乎是刚看了探庵回,而这一回还没有遗失。前面说过,“五六稿”内的狱神庙回写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删第十、十一回内茜雪之去以前,因为读者如果不知道茜雪是怎么走的,作者也无法写她重新出现“慰宝玉”。看来这“五六稿”就在一七六二年初夏誊清,当时畸笏看了“花袭人有始有终”与其他的几回,随即出借,久假而不归,才知道遗失了。
探庵是去救谁?
第四十一回写妙玉的洁癖,靖本眉批错字太多,《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陈庆浩撰)只校出断断续续的两句:“……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劝惩……”贾家获罪后,妙玉当然回苏州去,路过瓜洲渡口,遇见歹人——上了黑船?还是从前迫害她的权贵?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告诉宝玉,妙玉在荣府寄居是求庇护:“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妙玉的仇家显然不是地头蛇之类,而是地位很高的新贵。书中人对当代政治表示不满,这是仅有的一次。“不合时宜”四字很大胆,因为曹家几代在悠长的康熙朝有宠,一到雍正手里就完了,另有一批新贵。
太虚幻境第七支曲词首句“气质美如兰”,甲戌本夹批:“妙卿实当得起。”下有:“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末句是说他们可以去嫖。她被卖入妓院。这是百回《红楼梦》里的情节。当然加抄家后也可能改写。探庵是否变相妓院的尼庵?但是贾芸邀请当地的泼皮倪二同去探庵,当然是在本地,不是江苏。
书中的老尼都不是好人,水月庵的净虚之外,数十回后又有“水月庵的智通”。净虚的徒弟有智善智能,智通想必是她圆寂后接管的大徒弟。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听见芳官藕官蕊官要出家,“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好作活使唤。”(第七十七回)但是此回回目“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显然是芳官的结局。芳官不会再在书中出现。
书中一再预言惜春为尼。百回《红楼梦》里宁府覆亡,惜春出家是顺理成章的事。
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引“有客题《红楼梦》一律”,批者认为作诗者“深知拟书底里”,当然诗中的“自相戕戮自张罗”是有所指。探春预言抄家,也说“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探春这一席话是一七五四本加抄家的时候添写的,比较大胆。在这之前,百回《红楼梦》中只用甄家抄家来影射曹家。但是如果曹抄家是有曹家自己人从中陷害,书中绝对不会敢影射这件事,因为反映在雍正帝身上,显得他听信小人。书名“红楼梦”时期,题诗所说的自相残杀,也只能改头换面改为贾环争夺世职。
书中深贬东府,但是百回《红楼梦》中宁府获罪惨重,对荣府除了带累,当然并没有加害。自一七五四本起,改荣府罪重,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定稿誊清时新添了一条批注,解释回内大体原封不动的百回《红楼梦》原文,宁府家宴,祠堂鬼魂夜叹:“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兆)。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岂无得而警乎?几(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远(息)相关,必有之利(理)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从末句看来,显然荣府抄没的时候宁府也倒了。改抄家后荣国公世职势必革去,贾环无爵可争,也仍旧没改由东府来自相残杀。
两府齐倒,惜春为尼更理由充足了。她这不像妙玉宦家小姐带发修行,自然被优遇。再碰上书中典型的老尼,被奴役外还要“缁衣乞食”——第二十二回惜春制灯谜批语——抛头露面。有人打听出她的来历,对她发生好奇心,买通老尼,那就需要贾芸倪二探庵打救了。
值得注意的是探庵与狱神庙慰宝玉两回的背景都不在贾家。显然作者还没有解决荣府充公后的住的问题。其实安排一个地方让他们住还不容易?难在放弃冷落的大观园的景象,那是作者与脂砚从小萦思结想的失乐园,在心深处要它荒芜下来殉葬的。这凄凉的背景大概像主题歌一样时作时辍,贯串百回《红楼梦》的最后十来回。
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这是最后一首: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首句有点语病,“未几春”属于下一句,是说没过几年苦日子已经骨瘦如柴了。末二句指袭人比不上绿珠,宝玉应在石崇前感到惭愧。可知百回《红楼梦》里也是袭人嫁蒋玉菡。
第二十八回回前总批有: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庚本这些回前附叶总批,格式典型化的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百回《红楼梦》旧批。“得同终始”也就是有始有终。批中所说的“后回”,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回目也是“花袭人有始有终”。畸笏不会没看见过百回《红楼梦》里“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但是畸笏一七六七年批说他只在有一次誊清的时候看过这一回,随即一共五六回被借阅者遗失。现在我们知道内中有两回是新写的:小红茜雪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时间在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可能是一七六二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