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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美人设局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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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常想在身份上力争上流,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过交道,已俨然在缙绅先生之列,所以对唐子韶的话,颇为动心,想了一下问道:“办这么一堂灯,不晓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说,“这种灯,高下相差很大,好坏就在画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见得肯来画花灯,值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是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了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府的平湖县,到了嘉庆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来通知,说‘首柜’得了急病,请老爷马上去。”

典当司事,分为“内缺”、“外缺”两种,外缺的头脑,称为“首柜”,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珍贵之物送上柜台,必经首柜鉴定估价,是个极重要的职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顿时忧形于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尽管请。我也要告辞了。”

“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我们的事也要紧的。”接着便喊,“月如,月如。”

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声失陪,下楼而去。

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计的传说,起了几分戒心。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问到子女,因话搭话,谈锋很健,却很自然,完全是不拘礼的闲话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觉中,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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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少不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悃。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

“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

“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

“那就以一壶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

“香一筒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享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

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像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几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入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

“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

“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件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全,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人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泫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同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问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周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了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做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的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始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诘,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关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急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说你的太太是填房,这么说年纪还轻。”

“她属猴的,今年三十六。”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她比我大五岁。”

“看起来大了十五岁都不止。”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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