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中火 · 3
作为青之一族的王,他一向好色,当时是想把这个尚未分化出性别的绝色的鲛人收入后宫。然而那个孩子一路上病得太厉害,回到封地就卧床不起,足足一年多才渐渐好了起来。而那个时候,他接到妹妹青玟从白王府里传来的消息,说她所生的女儿白麟因为年纪尚小,不符合入宫的年龄,白王最终还是决定将长女白璎送入帝都册封太子妃——他们两个人筹划多年的事就这样落空了。
“白王这个老混蛋,居然让白璎当了太子妃?”他愤然而起,“空桑的太子妃,必须是流着我们青之一族血脉的!”
“是吗?”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可以帮助你完成这个心愿。”
那个声音细微而冰冷,依旧如同雨中一柄薄薄的刀刃——他回过头去,竟然看到了那个久病刚愈的鲛人少年站在门外,眼神空洞而诡异。
“……”青王长时间的沉默,上下打量着这个鲛人少年。
伽蓝白塔上的神庙戒备森严,白璎一进入那里,便会由大司命在眉心画上封印,成为“不可触碰”的皇太子妃,不能见任何男人,直到大婚——也只有这样尚未变身、没有任何性别的鲛人,才能进入那一座神圣的伽蓝白塔神庙,接近太子妃白璎了吧?
在将那个叫苏摩的孩子派上伽蓝白塔神殿时,他就在心里作了决定——无论此次计划是否成功,事后这个鲛人孩子必须除去!
此外别的事情都容易。虽然白王宠爱长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璎被废,那么按照空桑王室必须从白族嫡系里选妃的规矩,幼女白麟便成为了唯一的候选人。反正也是从本族之中选妃,白王虽然不忿,却也绝不会因此和青族撕破脸。
然而,即使是深谋远虑的青王,也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事情会急转直下——皇太子真岚居然会回护污名已著的太子妃,坚持立那个不洁的女子为妃;而那个一直安静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义无反顾地从万丈白塔上纵身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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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脱离了控制,瞬间恶化到了无以挽回。
在看到太子妃飞身跃下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要杀了那个鲛人少年灭口。
但事情再一次转变得出乎他意料:尽管怒气冲天,然而皇太子真岚居然真的如约赦免了那个引起如此大祸的鲛人,只是将其驱逐出了云荒。
“放心,我守住了你的秘密。”
在被驱逐前,他几次试图暗杀那个鲛人少年,却被其一一识破。在被押解离开云荒的时候,那个鲛人孩子忽地立足,转身微笑着,对他低语:“空桑有你这样的王,真是福气啊……继续努力去抓住你的权杖吧!既然白璎死了,你还有大把机会呢……”
那双自行刺瞎的眼里,发出的诡异而恶毒的光,震慑了弄权的藩王。
那个卑贱的鲛人孩子……到底心里都想过些什么,又看穿了些什么?
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鲛人少年被驱逐出了云荒,永生不得返回,只怕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如何暗通冰族为日后作打算,而是先杀了那孩子灭口吧?
那之后,过去了近百年……时间的洪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将所有的一切改变。如今,他已经握住了权杖,拥有了享不完的富贵和生命,稳坐在权势的巅峰上,却忽然凌空响起了一个霹雳,将那个近百年前让他凛然心惊的名字重新揭出。
苏摩!那个鲛人孩子的名字,居然会在九嶷上空回响!
他恍然明白那一夜往生碑上闪现的,究竟是哪一张面容了——是那个昔年鲛人少年回来了……是他!
直奔九嶷而来,毋庸置疑,是找自己复仇吧?
九十年前那双无神的碧色眼睛里,曾经暗藏过多少的恨意和恶毒啊……今日,他是回来想一把火燃尽当年一切操控和折辱过他的东西么?
九嶷王在洗尘的宴席上,就这样握着酒杯,失态地怔怔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仿佛那个名字随着那个一闪即逝的声音,被用鲜血大大地书写在了九嶷山上空。
“王爷?”不知道旁边的巫抵是叫了第几声,才传入他耳中。
九嶷王一惊,发现自己握着酒杯发呆已经很久,旁边所有下属都带着诧异的神色。他连忙干笑几声,对着帝都贵客举了举杯,一口将酒饮尽,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呵呵。”分明也是听见了半空回荡的那两个字,看到九嶷王如此神色,巫抵却没有深问,只是举杯一同喝尽了,将手指一弹,那一只空酒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入碧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转瞬消失为目力不能及的一点。
旁的人不明所以,只是继续喝酒。
征天军团军官士兵作为沧流帝国最核心的精英,被属地上的官员殷勤款待着,身侧簇拥满了美姬和美食,阿谀奉承不绝于耳。军纪严格,那些前来赴宴的军官平日受多了约束和艰苦的训练,乍一入如此富贵温柔乡里,虽然个个按军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眼神却已然流露出动摇之意。
客气地应酬着九嶷王封地上的官僚们,军官们的眼神不时在美姬盛宴之间流连,只是惧于巫抵在座,不好有出格举动。
“难得来一趟,九嶷王的盛情,大家可不能辜负了啊。”弹出那只空杯后,没有回答九嶷王疑问的目光,巫抵只是大笑了起来,揽过身侧两名绝色的美姬,对着席间僵硬坐着的下属挥手,“除了留在风隼上照顾机械的人,其余都可以过来一起放松一下——很快就要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大家先热一下身吧!”
听得巫抵长老如此吩咐,所有将士眼里闪过了欢跃的光芒,齐齐点头,发出了短促的应答。那样短促凌厉的声音吓得斟酒的美姬手一颤,然而那些杀气逼人的军人转瞬就重新坐了下来,解下腰间的佩剑,松开日光下晒得灼热的铁甲,立刻回复到了常人的装束。
在享受着美人投怀浅笑、美酒金樽环绕的时候,所有军人都在感慨自己的好运气,居然还能在九嶷遇到如此一场狂欢——要知道变天部的弟兄,还跟着飞廉少将在泽之国苦苦追查皇天的持有者呢。据说沿路遭遇了好几场血战,很是折损了一些人手,甚至飞廉少将都受了伤。在变天部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这些跟着巫抵大人的玄天部军队,居然能坐享歌舞声色,不得不说是幸运。
回望着九嶷王疑惑的眼神,巫抵莫测地微微一笑,随手另外拿了一个金杯斟酒。
九嶷王也是久历人世的,当下便不多问,只道:“如何不见飞廉少将?”
“他么……”巫抵就着美姬手中,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微微笑道,“年轻人心急,主动请缨,带着一支人马去泽之国去了——我总不好阻拦他建功立业,是不是?”
“哦?”九嶷王心里雪亮,却只含糊笑,“毕竟是年轻人么……”
巫抵大人在开国时就追随着智者,开国后帝国内派系迭出,局面纷繁微妙——虽然他也算是国务大臣巫朗那一派的势力,可对年少得势的飞廉一向心怀戒备。何况此次又是追索皇天那样的大事,老谋深算如十巫,哪里会让大功落到旁人手中?
看着眼前的声势,分明是此次精英大部云集于此——这个老狐狸,吩咐飞廉带了一支人马前去半道截击搜捕,他却自行带领精锐先行来到了九嶷,守着六合封印所在的空桑王陵!飞廉所带的那些人马,虽不足以击溃皇天力量,可那一行空桑人多少会受到损伤吧?这样,他带着玄天部养精蓄锐地等待对方自投罗网,便是十拿九稳了。
就算飞廉那小子技艺惊人,真的半路有能力擒获皇天,巫抵这老狐狸少不得也早早做了手脚,绝不会轻易让如此大功落到这个才二十多的毛头小子手里去。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九嶷王心里明镜似的,冷冷笑着,嘴里却一迭声地客套寒暄,看巫抵喝酒喝得甚为无聊,便适时地一击掌,令手下将畜养了多时的一位美姬打扮整齐推了上来:沧流十巫中,巫咸沉迷炼药,巫即痴于机械,巫罗敛财,巫抵好色——这些,都是云荒皆知的。
虽然举座喧闹,然而在那个美人脚步盈盈走过时,所有军人都不知不觉地忘了说话喝酒,目光牢牢粘着她,一直跟随了过去。
“啊呀,王爷哪里得来这样的女子!”那名美人盈盈上前娇声劝酒,欲语还休,见多了世间丽色的巫抵眼前也不由一亮,诧然道,“是空桑血统,还是泽之国人?——难道竟是鲛人?可发色不对啊……不是蓝发?”
一边问,巫抵一边粗鲁地捏住了美人的下颌,查看她的眸子颜色和耳后,诧异:“没有鳃?果然不是鲛人!”
九嶷王坐在玉座上,笑了一笑:“大人血统尊贵,洁身自好,向来不沾卑贱的鲛人——小王如何敢犯忌讳?”
“嘿嘿。”巫抵心计虽深,行事说话却看似粗鲁,大大咧咧地道,“不过那些贱民里偏偏出美女,弄得我看得到吃不下,也是憾事。想不到如此绝色也并非鲛人族里才有。王爷果然好本事!如何寻来这样的美人?”
“不过是多费了些工夫罢了,”九嶷王懒懒坐着,用长指甲挑起杯中的茶沫,“多年前小王也好色,却同样不愿召幸那些卑贱的鲛人,就派人去叶城市场上挑选容貌出色的男女奴隶,寻来一一配对,那样所生子女往往更优于父母——如今已经是三代之后,所衍生的众多子女辈中,这一个算是最出众了。想着能入大人的眼,才敢拿出来孝敬。”
“哦?”巫抵听得有趣,捏着美人的脸左看右看,笑起来,“果然毫无瑕疵!在我见过的所有美人里,算是翘楚了。王爷真非常人也——不过如此丽色,怎舍得割爱?”
“一个美人算什么?大人喜欢就好。”九嶷王客套地笑,“小王年事已高,消受不了如此艳福啦——不像大人老当益壮。”
“哈哈哈!”巫抵心情舒畅,将那个一直娇柔微笑的美人揽入怀中,回到自己的座上抱于膝头,抚摩狎弄了良久,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离珠。”那个美人娇羞地笑。
“你父母都是哪一族的?”巫抵抚摩着那隐隐透着红色长发,看着美人隐约带着冰蓝的眼睛。这样的眸色,以他之能,却还是猜不出到底是如何混血才能得出,不由诧异,“你是哪里的人?”
“奴婢是为了服侍您而出生的人。”离珠嫣然一笑,辗转在他胸前,娇声回答,“是大人的人。”
“说得好!”巫抵心下一乐,扬声大笑起来,也不再问,只是猛喝了一口酒。
“砰”,极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碎裂声。
那声音也不怎么响亮,淹没在满座的喧嚣中,然而巫抵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也不管膝上美人,他霍然起身,一声断喝右手便往虚空里一挥!离珠一下滚落,然而身形却轻捷,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身子尚未落地便是轻轻一跃,正好跌入身侧空座上。然而脸上却是一副惊吓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看巫抵,又看看九嶷王。
那一声断喝惊动了所有人。回头之间,只见巫抵右手间挟了一只杯子。
九嶷王脸色微微一变——他认得这只杯子便是片刻之前,巫抵向着对岸声音传来方向甩出的空杯!
“大人,怎么了?”玄天部的律川将军诧然询问,手已按上佩剑。
“没什么。”巫抵却只是淡淡回答,一挥手,“你们喝你们的去!”
军队领命而去,满座重又起了欢声笑语。然而巫抵默然坐入椅中,双手轻轻围住了了那只金杯,眼睛微微阖起,似是在默念着什么。忽然手指一动,那只空杯子忽然活了一般地跳了起来,在半空中一连跃了几次,扭曲着变形,仿佛痛极而挣扎,然后霍然化为一堆灰烬。
“什么‘影像’都没有‘盛’回来么?这般厉害的法术……”巫抵松开手,看着指间沁出的血丝,“到底是谁?”
黑袍的元老霍然抬首,注视着身侧的九嶷王,一字一顿:“对岸,来的是谁?是那个叫‘苏摩’的人吗?”
九嶷王似乎有点失神,许久才道:“是一个九十年前的故人。”
“九十年前?”巫抵霍然警惕起来,“空桑余党?”
片刻的沉默,九嶷王看着北方湛蓝的天,吐出一口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