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中火 · 2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声暗怀心思,跟着傀儡师往苍梧之渊继续赶路的时候,身侧游弋的白色森林瞬忽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时,她听到地底传来闷闷的警告。
他们此刻已经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椤林,就在那一瞬间,苏摩一抬手,一个回肘就将踏出林子的她挡了回去!幽凰猝不及防,痛得哼了一声,却发觉苏摩同时将手一挥,她身侧立刻结起了雾气般的屏障。
怎么了?鸟灵也感觉到了一股强大力量在迅速通过头顶上空,她诧异地抬头。
“征天军团?!”那一瞬间,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机械,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然而苏摩看了她一眼,随即加强了结界,干脆将声音也封闭起来。
咦,他这是想保护她么?幽凰忽然觉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种种压不住地涌上心头,那种迷乱狂欢的极·乐,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的一百多年里,都是从未体验过的。仿佛初经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开了另一扇乐园的门。
那一瞬间,她才知道生于世间,竟然有这样微妙极·乐的滋味,顺带着她对面前这个傀儡师也有了微妙的改观。那种情绪是只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轻贱,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狂热和欢欣。
她从来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会失身于一个鲛人——那从来都是空桑奴隶的卑贱鲛人!
一念及此,她内心便有一种隐秘的战栗。
纯粹靠着怨恨维系着的灵体里,忽然有了奇异的波动。
姐姐,姐姐当年也和这个鲛人做过这样的事吧?……所以不能当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从高入云霄的白塔顶,一跃而下?
胡思乱想的一刹,鸟灵女童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起了激烈的变化。
女萝全缩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迹。那一瞬间,巨大的阴影平移着通过了上空,呼啸的气流卷过上空,九嶷山麓的树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波波漾开。
那一支闪电般移动的编队前列,赫然有一辆体积超过同类一倍的机械,色做赤玄两色,一翅红色一翅黑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那庞大的机械移动速度极快,一路带领着风隼编队直奔北方尽头而去。
“比翼鸟?”幽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他们……出动了比翼鸟?!”
沧流帝国建国将近百年,征天军团建军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动的比翼鸟座架,却不过区区五架,一般只有十巫级别的元老才可以动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帅操纵首架比翼鸟,远征北荒平叛,此后帝都从未向属地派出过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虽然以前也曾和沧流帝国军团交过手,但鸟灵们始终没见识过这种传说中的可怕机械,然而仅风隼的攻击力,已经让幽凰刻骨难忘。
如今,他们居然出动了比翼鸟?!
——是预知了苏摩一行的到来,所以要去苍梧之渊戒严?
那一瞬间,满心憎恨的鸟灵也有了微微的畏缩——毕竟还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性,虽有着偏执的恨意,然而也有着娇生惯养带来的畏惧和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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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比翼鸟啊……”她有些无措地转头看着傀儡师,语气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无主和求询,“他们去了九嶷了!我们、我们还要去苍梧之渊么?”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军队呼啸去远,苏摩撤了结界,想也不想,“走吧。”
幽凰缩了一下翅膀,嗫嚅:“可……可去苍梧之渊不是自投罗网?你一个人打得过比翼鸟么?何况还有那么大一支军队!那不是去送死吗?”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仅仅过了一夜,她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如此微妙的转变,有抱怨,更有担忧。
然而她的话还没结束,傀儡师已经自顾自带着阿诺走远了。
地底下窸窸窣窣的,是那些女萝们潜行跟上的声音。幽凰站在桫椤树林里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咬牙,拍打着翅膀跟了上去。
是的,哪怕前面有危险,她还是想跟着他!
“上次苍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这次出动的是玄天部?”仿佛在潜心默算着什么,傀儡师一边走,一边沉吟,根本没有顾到身侧鸟灵有无跟上,他只是凝神望着虚空某一处,喃喃道,“那么说来……来的是和云焕军中齐名的飞廉少将?帝国双璧么?”
然而他立即微微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飞廉的军衔,还无法操纵比翼鸟座架——那么,方才比翼鸟里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巫礼?巫即?巫抵?”
但所有靠着幻力的推算,一旦抵达和十巫相关的外延就完全阻断,无法进一步深入——他的力量和十巫还处于相同的位面上,所以无法预测十巫。
“那么,飞廉如今又在哪里?”傀儡师眼睛再度阖起,开始进行急速的逆算,他很快便吐出了一口气,微微蹙眉,喃喃道,“原来还在康平郡?那么,应该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从而遇上了空桑西京那一行人了吧。云焕在哪里……砂之国?又是为何?”
“你是说谁啊?”幽凰听了这许久,忍不住诧异插话。
苏摩的默算被她打断,一瞬间忽然爆发出难以压制的怒意,霍然挥手:“滚开!”
随着怒斥,银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幽凰惊惧之下后退,堪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指环,肩头长羽有六七根被齐刷刷地切断。女童抚摩着珍爱的羽翼,脸色刷白:他……他怎么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居然这样粗暴地呵斥自己!
傀儡师已然没有耐心:“够了,你滚吧!”
怀里的偶人“咔嗒”一下抬头,仿佛要劝说什么,然而苏摩不容它发话便径自转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傀儡师如弃敝履地离她而去,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巨大荒谬感包围了自己,耳边轰然响起刺耳的嘲笑声——自作多情。原来,这个鲛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半分!尽管他曾来要求她同路,尽管他们曾结伴走过数千里的旅途,尽管在昨夜他们还在一起恣意欢乐,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合为一体。但这一切,原来并不曾在这个鲛人心里留下半分影子。
这算什么?这个卑贱的鲛人,居然敢这样对待她——高贵的白麟郡主!
可是,她忘记了九十年前,这个鲛人早已这样对待过另一个白族郡主。这一刻,鸟灵之王只觉得狂怒和杀意如潮卷来,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间支支立起。她的眼睛转为血红色,她绞动着双手,九子铃发出了阵阵摄魂夺魄的声音。
应该是迅速觉察到了背后的杀气,傀儡师的脚步微微一缓,然而他始终没有回头,就这样带着阿诺扬长远去。地底下的女萝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同行者霍然间显露的杀气,她们发出了不安的骚动,瞬间有无数支雪白藤萝从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错缠绕,结成了一道藩篱,阻拦在她面前,虎视眈眈,想要保护她们的海皇。
幽凰绞着双手,直到皮肤从苍白变得血红,她的脸色极其可怖,然而终究压住了内心的狂怒和憎恨,她看着傀儡师远去,并不曾贸然出手。
是的,她不会是他的对手!无论她此刻是多么想要把这个玩弄了自己又弃如敝履的卑贱鲛人活活撕裂吃掉,她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只要一动手、死的必然是自己。
所以,她只能忍耐。就如百年来她一直做得的那样。
苏摩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影消失在密林里。在确定他已经走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萝缩回了地面的藤萝,迅速潜行离去。
只有幽凰站在苍梧郡密林的边缘,交握着双手,伫立良久。
巨大的翅膀在身后霍然展开,一阵旋风过后,鸟灵振翅飞上半空,凌空扭头看着远去的傀儡师,恨恨地怒骂,狠厉的声音响彻了整片森林:“苏摩,你给我等着!你这个卑贱的鲛人,总有一天我会挖出你的心,来看看到底是怎么长的!”
听到了虚空中那个鸟灵恶毒的叱骂,已经走出密林的傀儡师却只是不作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甚至也懒得回头看上一眼,只是继续赶路。
怀里的偶人怒目而视,嘴巴开阖,似乎大声抗议着鸟灵女童的离去,然而苏摩一把将它的头按到了自己怀里,不让这个小东西继续喋喋不休,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鬼东西……不过,确实不能再带着她了。”
顿了顿,傀儡师望着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渊,冷然道:“这小鬼不比她姐姐——凭她那点德行,到了苍梧之渊,除了送死之外毫无益处,还不如早早打发她回去。”
脸被摁到衣襟里,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然而那一刻,阿诺的脸上,确确实实是闪过了一种莫测的表情,它的小手揪紧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开。
鸟灵那一阵当空厉叱,响彻了整片九嶷山麓。
苍梧之渊对面的九嶷王府门前,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云一样的阴影,狂风在耳边呼啸,军队随之沿着飞索降落,瞬间乌压压站了一排,军容严整,刀兵如雪,刺眼夺目。
九嶷人从未看到过如此强大的军队,一时间都怔在了原地。只有九嶷王长长松口气:玄天部的人手已经到来,巫抵大人甚至亲自驾驶着比翼鸟前来助阵,那么这一次虽然空桑人试图卷土重来夺取王陵里的六合封印,他也没有多少好担心的了。
然而,忽然一抬头,却依稀听得风里传来了一个声音:“苏摩,你给我等着!”
那一句厉叱,前来迎接帝都贵客的九嶷王,脸色却瞬间变了!
苏摩?苏摩!这个当空炸响的名字仿佛一支呼啸响箭,洞穿了他心里某一处,让他惊得如噩梦初醒。
这个已经极其遥远的名字,霍然仿佛从记忆的血池里血淋淋浮出,提醒他当年做过的种种。那个双目失明的盲人鲛人少年,就带着那样让人心寒的笑容,仿佛又站在了他面前——这是个绝不简单的孩子。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居然能将憎恨和杀意完全隐藏,只是那样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地空茫地冷笑。
在遥远的过去,相遇的那一日,他正在叶城最负盛名的青楼星海云庭里微服寻欢,却骤然听到了内庭里传出尖叫和惊呼。据说是一个新买来不久的小鲛人,因为不听调·教,又受不了折磨,竟然杀掉了龟奴想要逃跑。
星海云庭的打手们抓住了那个孩子,为了杀一儆百,便把他拉到庭院里捆住,要在其他所有鲛人奴隶面前当场活生生的打死。鞭子如雨一样的劈头盖脸落下,那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却一言不发,毫无畏惧,那张苍白而绝美的面容被鞭子抽得全是鲜血,他也不吭一声。
鲜血之下,那一双眼睛如同黑洞,令人凛然恐惧。
只是看得一眼,他心里就乍然一惊——那样的容颜,即便是在鲜血的覆盖下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令见惯了天下美色的青王也不禁心动。
“想活下去吗?”在打手们下去喝水的间隙里,他走到那个被捆住的孩子面前,用足尖踢了踢,道,“求我救你。”
然而,那个孩子却紧紧抿住了嘴唇,似乎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肯说一个字。
“求我,我能救你。”他以为那个孩子不信,便道,“我是青王。”
“你是青王?”似乎被他的来头震撼,那个血肉模糊的小鲛人忽地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那么,带我走吧……几十年了,我终于等到了你。”
那个声音细微而冰冷,如同一柄薄薄的刃,令他一惊。
他花了一千金铢,很便宜地将这个残废了的小鲛人买了下来,带回了青王府。那个孩子一路上阴沉而寡言,一语不发。从叶城出发,回到九嶷山青王领地之前,漫长的一路上,这个孩子病重得差点死掉——然而,在垂死的挣扎里,孩子居然一声呻·吟都没有,一直颤抖地咬牙忍受。
这个小家伙,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