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皇 · 5
经历诸多变故后,心情急切的那笙为着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时间竟然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翘首痴痴地等待着她归来。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在升上天空时,她对着这个八岁的哑巴孩子叮嘱,于是胆小听话的晶晶就找了个偏僻的水边草丛躲了起来,乖乖地抬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那个腾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来找她。
外面是一片战乱后的哭号之声,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边一人高的泽兰丛中,咬紧了嘴唇,等待着那个小姐姐回来找她——然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藤断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个小姐姐却再也没回来。
怎么办好呢?……孩子渐渐觉得害怕起来。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晶晶觉得肚子饿了起来,便悄悄地往水边蹭过去,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毕竟是穷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东西可以吃。打捞着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剥出一粒粒洁白圆润的菰米,塞到嘴里。
水边的草丛里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地打起来,满耳是嘤嘤嗡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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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种扰人的嘤嘤声里,忽然夹杂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苦痛的呻·吟。她低下头,霍然看到清澈的青水里蜿蜒着一缕血红色!
“啊!”晶晶吓了一跳,缩回了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对着她发出的:“碧……碧。”
八岁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草丛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脱口叫起来。
一个人!水边的软泥上陷着一个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里,又拼命挣扎着上岸,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血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边昏迷过去,身上长长短短地戳着好几个血洞,无数的蚊子和蚂蟥聚集过来,在伤口上吸血。
咦,不认识啊……似乎不是村里的人呢。晶晶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靠近这个昏迷的人,替他赶走伤口上那些讨厌的东西,轻轻推了推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喊:“咿?咿?”
然而那个人一动不动,随着她的一推,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无意地低头,注意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颇为奇怪——完全不像这一带村民穿的长袍短衣,而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料子织成,虽然浸在水里,居然没有湿。显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发黑,却没有焦裂。
她衣服的前襟上,用金丝银线,栩栩如生地绣着一只飞鹰。
如果换了是九嶷郡的大人们,多半立刻就会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征天军团的军人,而且军衔颇高——然而八岁的晶晶却还不懂这些,只是有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掬起水,用柔软的草叶擦去了这个人满脸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时,晶晶发出了一声简单的低呼。
军人的剑眉紧蹙着,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贯穿性伤口——然而这个人的眼角眉梢却有一种让孩子都觉得安全的气质,毫无杀戮和攻击的味道,那样的安静和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鸟。
“啊。”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她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入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然而很快,他就恢复了中断的记忆。是的,昨夜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
他没有当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他的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这样想着,他不由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嘶哑:“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的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同时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你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谢谢你。”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她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怎么?难道家里人都死了?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的军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的居上位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不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的,为什么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正确的。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地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奉命去缔结一门门当户对的婚姻。
无能为力……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享受着荣华富贵,直至逐渐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
是的,不能安宁。特别是每次看到孩子的眼神之时。
他将毕生无法忘记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的情形——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和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不服从的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牧民愿意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对?
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和云焕一起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作为新战士的他,被那一场惨烈的血战深深的震惊: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神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血,如红棘花一样绽放在荒凉的大漠里。
那种宁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让他震撼莫名。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小女孩。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驯,他们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得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和尊严——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扒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她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她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开口:“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出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最后的清洗。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
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将她抱了出来,往回便走。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惊动了,眼睛里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跃。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扑了上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拖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夺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开始反抗之前,泥沙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淹没了那双眼睛。
他疯了一样地挣扎,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泥土倾泻而下,将上百的牧民活生生埋葬。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恸哭。如此的软弱。他永远做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所以,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地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沙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在苍梧之渊上空,征天军团全军覆没。
战争再度张开了吃人的巨口。仅仅一夜之间,那些多年来亲如兄弟的战士们,全都将年轻的性命留在了这一方天空里。连巫抵大人都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她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然而,垂死军人眼睛里的某种神色感动了这个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拿起金铢往村里跑去。
很多年后,后世在议论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沧流帝国的军人必然会被当地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不再如她的母亲和弟弟那样,过着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十大门阀为之侧目:整个军队都覆灭了,飞廉却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沧流帝国军令严苛,政局复杂,虽然战死的巫抵作为这一次行动的主帅,承担了最大的责任,然而飞廉少将依然要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严厉处罚。
他被从军中解职,勒令回家思过。然而被革职的少将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在意这种处罚,也没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这个局面。
将翅膀上系着的黄金解下,白鸟才可以自由地飞翔;将那些名利的枷锁抛弃,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毁于一旦,巫礼一族的未婚妻当即反悔,退掉了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在竭力培植了飞廉多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始终不堪重任,他们放弃了努力,转而另立新人,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碧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军中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他收养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耐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方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地变得懒散颓靡。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一味地对眼前这个铁一样的制度匍匐顺从。
而几年以后,正是这个轻袍缓带、与世无争的贵公子,参与了那场扭转时局的剧变——他实现了昔日的夙愿,成为了改变这个国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