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皇 · 4
“苏、苏摩?!”那笙跟着那几个鲛人战士奔到水边,探头一看便惊呼起来。
还是一样的容貌,但是躯体却在刹那间完全变了——片刻前还支离破碎血流不止的苍白身体,此刻奇迹般地全部愈合,变得如同玉石般地光洁,没有一丝伤痕。
“海皇!”宁凉带着鲛人战士跪倒在岸边,恭谨地呼唤,“海皇!”
深碧色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先是看着天空,然后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里有某种变化——仿佛茫然,又仿佛释然。
“咦!”在他睁开双眼的刹那,那笙却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不对!这、这眼神不对!——这不是苏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经不再是盲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明亮而有光彩的,里面流转着种种困惑、坚定、欢喜和悲伤的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个阴枭的傀儡师所具有的——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个人所具有的!
西京叹息了一声,了然于心:在方才的刹那,龙神召唤出了历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种力量,注入苏摩体内,并赋予了他全新的身体,取代了原本濒临崩溃的躯体。同时,也将历代海皇所有的记忆,一并注入。
现在的苏摩,已然不是过去的那个傀儡师。
在族人的召唤声中,新生的海皇睁开眼睛。他的容颜依然是那样俊美,宛如旭日初升,无可比拟。
青水在他身下荡漾,仿佛受到了某种操纵,用一种温柔的力量托着他,瞬忽升起了一丈,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水的王座。文鳐鱼飞过来,亲切地吻着他的衣襟,旋绕着在他上下飞翔——天地间骤然响起了波涛汹涌的回响,拍击在天际,仿佛七海五湖都在欢呼王者的归来。
“……”苏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头,用手撑住额际,似乎脑海里有什么在搏斗——之前无数世的记忆汹涌而来,冲乱了他本有的记忆。那一瞬间,他的意识是空白模糊的,甚至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又在哪一个时空里。
经过方才那一次召唤,龙神仿佛也有点疲倦,再向着九天上三位女神致意感谢之后,缓缓从空中降低了身姿,向着他飞来。龙的躯体慢慢缩回三尺,盘绕在海皇的右臂上。
过了许久,忽然间,王座上的新海皇抬起了头,仿佛终于在无数记忆的重压下清醒过来了。碧色的双眸闪闪发亮,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他坐在水的王座上,平平伸出右手,对着底下的子民吐出了复生之后的第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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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鲛人战士们被那两个字悚然惊起,抬头望着自己的王,举臂高呼,重复着这个让所有族人心神激荡的词:“自由!自由!”
随着呼声,新的海皇在水的王座上缓缓将手竖起,指向苍天——随着他的举手,整条青水都沸腾起来!就在那一刹,不止青水,整片浩瀚的镜湖,甚至远在大陆外的七海,都一瞬间波涛翻涌!涛声回响在天地。
一切有血有水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汹涌的波涛声里,碧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薄唇顿了顿,仿佛在努力搜索记忆里最闪亮的东西,许久才吐出了第二个词:
“白璎……”
所有人都呆住。连龙神都不自禁地翘首,诧异地观望着这个新生的海皇。
白璎?新的王,在说“白璎”?那么多生生世世的记忆扑面而来,在如此纷繁复杂的洪流里,他在醒来后,竟然迅速就寻找到了那一个影子?那是怎样刻骨铭心的记忆!
王座上的人张开手来,俯视着掌心的纹路。他的手也已经换了新的肌肤,光洁如玉石,那些凡人所具有的手掌心的纹路,居然在瞬间消失了——宛如一切的昔日都被悄然抹去。
然而手指上十个样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断裂的引线飘然垂落。
海皇看着那些断裂的引线,似乎看到了某个被截断的时空中去——那些引线连着的,是某种“过去”和“往昔”。
“只要循着这条线,无论身处哪个时空,都能返回彼此身侧。”
即使在无数生无数世的回忆重压下,那一句话依然清晰地浮凸出来,回响在重生后的心灵上空,将一切不愿意忘记的记忆唤醒。
“白璎……”水的王座上,那个新帝王抬起头,看着天际重复了一遍,眼神有某种变化。他缓缓握紧手指,将带着引线的手放在胸口正中的心脏位置,微微蹙眉,仿佛那里感觉到细微的疼痛。
是的,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管它什么重生幻灭,什么前生后世——他只是苏摩,属于他的记忆只有那一份,历代千秋七海六合都不会再忘记。
白璎……白璎。他一遍遍地回忆起那个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回忆起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那个几乎从不曾说出口的名字复活在他胸臆里,并且将永远地活着,直到和他一起化为灰烬。
在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的刹那,执念一起,脑海中那些呼啸汹涌闯入的激流就安静下来了,在某种强大的力量下平息,沉淀了下来,潜伏在心灵的深处,不再和“本世”的记忆争锋。
那一瞬间,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带着某种颓然无望的锋锐,仿佛暗夜的黑。
那笙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莫名的欢喜。
“苏摩!”她在岸边叫起来了,对着那个鲛人的王者招手,“你没摔坏脑子吧?记得我是谁么?”
苏摩蹙了蹙眉:“那笙?”
然后,不去理会苗人少女的欢喜笑声,他望向这片烧杀过后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半山的宫殿里。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青王……青王!”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惊。
居然还记得!经过了上百年、两次脱胎换骨,然而那些人加诸于这个少年身上的极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还这样深刻地烙在这个鲛人的灵魂深处,至死不忘——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可怕力量!如此的坚定深刻,只有死和爱可以与之相比。
九天之上,闪电乌云都已经消散。神鸟的双翅如云般铺开,三位女仙静默地低头,望着青水之上诞生的新王者。
“海皇苏摩啊……纯煌之后,鲛人一族里终于诞生了新的王。”曦妃轻轻叹息,“七千年前的宿缘终于在今日结束。”
那一瞬间,她望着慧珈手心里守护着的那一缕白光,眼神复杂。
“是的,我们对这片大地的守望,也终于结束。”慧珈微微一笑,也低头望着自己手中那一缕从黄泉陆上迎回的魂魄,“我们完成了对离湮少城主的承诺,但今日之后,我们不能插手下界的兴亡成败”
曦妃神情寥落:“自从少城主离开后,我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七千年前纯煌死后,我们就只能在天上一直等待着新海皇的诞生。”
“反抗大城主的命令,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即便是少城主。”魅婀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别说了,还是赶紧将少城主的灵体送回云浮吧——七千年了,好容易等到了她可以重新返回天界的时刻。”
她望着慧珈手里捧着的一缕白光——那一缕光华流转不定,在慧珈手心温柔地闪动,是刚刚被她们从黄泉之路上迎接回来的生魂。这是多么熟悉的气息啊……离湮,她们的少城主,云浮最美丽也最慈悲的女子。
七千年前,为了挽救濒临灭绝的海国,她不顾城主的禁令插手了下界的兴亡更替,替纯煌保管了海皇的力量,以保海国一脉不至于从此灭绝。然而,她也因此触怒大城主,被打落轮回,从此在下界生生世世地轮回漂泊,无法返回九天。
转瞬间,竟已是暌违七千年。
魅婀望着那一缕光,眼神渐渐悲哀,轻声道:“走吧,不要再注视着人世了——如果违反了天规,我们也会被大城主处罚的。”
三位女神脸色齐齐一凝,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天空深处——那里,连飞鸟都不能到达的九天之上,隐约可以看到一点白色的光,仿佛晨曦里的一颗明珠。
那是云浮城。她们最后的一座城池。
人世的传说里,三女神居住在天界的云浮城。那座城,和仞俐天的善见城一样,是天人们的居所。关于三女神和九天之上云浮城的种种传说流传于云荒大地,然而有谁知道,其实最初的最初,她们这一族也是诞生于这片大地和海洋之上。
在第一缕日光洒落大地之前,三位女神齐齐展开了背后的双翅,离开比翼鸟,向着九天上的云浮城飞了回去。她们背后的羽翼是洁白的,展开的时候就如同白云升起。
她们的手心里,守护着那缕从黄泉带回的洁白的灵魂。
天上的女神化为飞鸟离去,然而地面上的人都未曾留意。复苏后的苏摩毫不迟疑地向着九嶷王宫乘龙飞去,眼里带着腾腾的杀气。
宁凉带领着其余鲛人战士想也跟随而去,却被坚决地阻止。
“你们回镜湖大本营去!”重生的恍惚只是延续了刹那,很快新的海皇便恢复了神智,对着战士下令,“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左权使炎汐应该从碧落海鬼神渊返回。你们替我回去迎接他,然后,把他带回的那个石匣拿到无色城去,转交给……”
顿了顿,湛碧色的眼睛投向遥远的白塔倒影,语声放轻:“给白璎。”
——等到身体复原,她的丈夫,空桑人的王,便可以复生了吧。
而她呢?……那些冥灵,在复国大愿完成后,又该如何?会湮灭么?
苏摩颓然低下了头,用苍白的手扶住了额头,感觉尚自混沌的内心里有某种激烈而深刻的潜流涌起,压住了所有其他思绪——或许,让空桑万劫不复比较好一些?这样,她就会永远作为冥灵活下去了吧?
然而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动,身侧的龙神霍然感应到,回身凝视着海皇。那目光无声却宁静,直到他将心头的恶念压制下去。
“可是,王,你不跟随我们返回么?”宁凉领命,却不解地看着苏摩。
“不。”新的海王重新看向九嶷上的宫殿,嘴角再也无法克制地涌上杀意,他霍然一拂袖,便乘龙飞去,“我要先去杀一个人!你们在镜湖等着我。”
“是!”宁凉不敢迟疑,立刻带着下属战士离去。
苏摩乘龙飞去,只有那笙有些发呆地站在了当地。
“多少年的血债,终于要偿还了。”西京望着高耸入云的九嶷王宫,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过去插手的意图,“虽然成了海皇,可苏摩的心里还是沉积着那么多仇恨啊。”
——虽然和青王辰也算是昔年旧交,然而即便是悲悯的剑圣,也没有救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们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里?”那笙有些发呆。
“继续上路。”西京拉着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处奔去,语气急促,“苏摩去报仇,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得趁着他把九嶷王宫搞得大乱,赶快去神庙里把真岚的右脚拿出来!”
“啊……那只臭脚,居然被放在了神庙里么?”那笙喃喃,忽地觉得好玩,笑了起来,“好,我们赶快去拿那只臭脚,先不管苏摩了!”
两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苍青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