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魔诞 · 3
夜色降临,可含光殿内却没有烛光燃起。
红色的光芒笼罩着大殿,将一切都镀上了不祥的色彩。神殿内帷幕飘飘荡荡,神像下一片零落:九字大禁咒的阵法破了,大殿内血迹满地,那些盛满鲜血的银质烛台零落倒了一地,每次风吹过就相互滚动着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声音。
云焰就在这满地的血污和银器的脆响里战栗,瑟缩着抱紧了自己的肩膀。然而,那个诡异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句地钻入了她的心底,说着让她毛骨悚然的话:“这个结界支持不了几天,到时候,云家将会灭亡,无人可以幸存……
“云焰,只有你,还有办法可以救自己。”
不——不,不要听!不要听!
她捂住了耳朵,拼命对抗着那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几乎要把自己的牙咬碎。不……不,不可以!自己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还那么年轻,完全没有必要为那个人死。
“知道么?你完全可以活下来——没有了那些人,你反而能活得更好。”
“你只要……做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落·霞·读·书 lu o xi a d u sh u . com
那个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一字一字地透入她心底。少女惊惶失措地抬头四顾,扑上去关上了神殿里的每一扇窗,却还是无法阻挡那个可怕声音的闯入。
那个冷酷的声音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去吧,拿起剑,把你那个残废了的哥哥,杀死在病榻上!”
仿佛被催眠一样,云焰的眼神渐渐恍惚,手伸向了壁上挂着的一把长剑。
“不!不!”她终于无法忍受地叫了出来,握着剑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不顾一切地逃离了这个充满血腥味的神殿——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这一切,必须要来一个了结!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一家本来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如果不是哥哥,一切本来都会很好。她的哥哥……简直不是人!他是一头嗜血的野兽!是他把一切都毁了!
廊道里没有灯,只有黯淡的血红色光映照着少女狂奔的身形。云焰咬着嘴唇朝着厢房跑去,手里紧握着那把剑,眼里渐渐流露出某种可怕的光——是的……那个残废了的家伙就躺在里面,筋脉尽断动弹不能。只要能杀了他……杀了那个不祥的灾星……
她眼里开始露出疯狂的神色,嘴唇被咬破了,一行殷红的血爬上雪白的面颊。
在侧厢门外,云焰停顿了一下,然而迅速下了最后的决心,双手握剑冲了进去,直奔那张病榻。然而门移开,她忽然尖叫了一声,顿住了脚:厢房的地上居然匍匐着一个人,正在拖着沉重的身体、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往外挪动!
“哥哥!”她失声惊叫起来,看清楚了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连连倒退——他、他怎么出来了?四肢全部已经残废,他是怎么从那张床上下来的!
然而云焕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也没有看到她就在眼前,只是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往外“挪”着,嘴里居然还紧紧咬着那把光剑,眼神里透露出某种末路的疯狂——他用额头和肩膀抵着廊道的地面,一分一分往前挪动。
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哥哥?”云焰蓦然觉得心惊,下意识地握紧了剑。
——这、这还是她哥哥么?为何他的眼神变得从未有过的陌生……陌生到让她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寒齿冷、恐惧不安?
云焕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拖着残废的身体到了廊边,抬头看着月夜,剧烈地喘息——显然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他甚至没有力气走下台阶,身子一倾,就这样沉重地滚落到了庭院里,全身沐浴在月光下。
今夜的月光,是血红色的。
云焕抬起头,看了头顶笼罩的血红色结界一眼,眼神忽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认得出!那是血……是用至亲之血铸成的结界!
“不——!”从残废之人的咽喉里,陡然吐出了困兽一样的嘶喊!
仿佛是穷途末路的困兽,在血色的月光下嚎叫,云焰不禁听得打了一个冷战,将手里的剑握得紧了一紧,悄无声息地走上了一步。
那一刻,云焕忽然回头,冷冷地看着提剑前来的妹妹,声音低而冷:“云焰,你是来杀我的么?”
毕竟年幼,云焰只惊得说不出话,居然忘了否认。
“哈,哈哈……”云焕也没有再说什么,仿佛只看了一眼便已经看透了她,喉中吐出接二连三的冷笑——看吧,这就是他在世上仅剩的血亲!和他流着同样血的妹妹、居然在最后的关头提着剑赶来,准备用他的人头来向巫彭换取荣华富贵!哈哈哈哈……他胸臆里吐出无声的狂笑,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把你的身心和灵魂祭献给我,我将给予你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你也将永坠魔道,万劫不复!”
——那个声音又在心底响起来了。这一次,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烈诱·惑。
云焰定下神来,看着月下残废的哥哥。知道自己意图已被识破,必须及早下手,她咬了咬牙,准备上前动手。反正这个四肢俱断的人也已经无法反抗了,闭着眼睛一剑下去,就像踩死地上的一条爬虫那么容易吧?
但不等她挥剑,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是!是!我愿意!”
血红色的月亮下,那个残废的人对着天空狂喊了一声,举起了筋脉尽断的双臂。那种姿势极其诡异,仿佛在邀请着什么、却又仿佛是祭献一切——在吐出那句话的同时,黑暗的天幕里忽然劈下了一道金色的雷电,撕裂夜幕,正正击中他的头顶!
在她的惊叫声里,云焕的身体忽然发生了极其可怕的变化,仿佛有金色的火焰从他身体里猛烈燃烧起来,将整个人由内而外的包围!
云焰失声惊呼——他、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死了么?
然而,不等她回过神,眼前的金色火焰忽然熄灭了。整个庭院里寂无人声,只有血红色的月光淡淡洒下,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唯一特别的,就是庭院内重新显露出来的人形。
令她惊骇的是,她的哥哥居然在烈焰中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闪电散去后,依然静静地伏在地上,保持着双手举向天空的姿态——他身上的所有绑带在一瞬居然被火焚烧殆尽,但是却有无数的金色纹章,仿佛活了一样迅速蔓延着,正在覆盖他的全身!
云焰怔怔看着这一切,心里陡然有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的害怕?只是一眼看去,她竟然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死亡气息。为什么……为什么对着这样一个垂死的人、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她竟然会有这种惊怖的感觉……
她的哥哥……到底是…变成了什么东西?!
“去吧,拿起剑!杀了你哥哥,你就能回到原来的地位上!”那个声音又在心底响起来了,带着说不出的诱·惑。
云焰迟疑着,手不知不觉地伸向了那把锋利的长剑。然而,她刚刚将剑无声无息地抽出了一寸,却猛然怔住——他看见了!
地上的人仿佛洞察了她的意图,忽地转过了头,沉默地凝视着她,薄唇微微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奇特的笑意。
他的眼睛,居然是璀璨的金色。
“想杀我么?”他微笑着看她,那个笑却是冰冷的,“云焰,你真不愧是我的妹妹啊。”
巫彭站在华盖下,已然望了含光殿一个时辰,面沉如水。
旁边的下属不知道元帅的心意,也都是一言不发地沉默忐忑——调动了帝国中最精锐的部队、最具威力的武器,已经包围了三日,却始终无法拿下这样区区一个含光殿,实在是这个帝国战神从未遭受过的屈辱。
含光殿上空依然笼罩着血红色的光,代表着这依然是一个外力无法进入的禁域。
血色的光映照着元帅的脸。那个虽然活了上百年、外貌却依然如四十许的人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只是凝望着紧闭的大门,双手在广袖内缓缓变化,结出一个手印。
他在旁人未曾觉察的情况下施用术法已有一个时辰,将心里的话语突破结界、一字字地传入,送到那个云家的幼女耳畔——他清楚地知道,在如今的情况下、这个结界只能从内部被破除,而那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少女、前任的圣女,将会是最可能突破的缺口。
然而过了那么久,含光殿内还是毫无动静。
怎么?难道他估计错了?云焰居然是宁死也不肯出卖胞兄?
巫彭凝望着含光殿上空那一道用生命筑成的屏障,抬起手按住了左肩,不易觉察地颔首——云烛啊云烛,如此隐忍沉默的你、最后却是选择了这样惨烈决绝的死亡?连我、连整个元老院、整个帝国,都被你难倒了呢!
这些年来,原来我一直是看轻你了。一如你一直看高了我一样。女人……或者说,女性,身上隐藏着的巨大的力量,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自己五十年前已经吃过一次亏,被那个空桑女子一剑斩断血脉,左臂从此再也不能使用——那样惨痛的教训,自己五十年后居然又忘了……
“元帅。”出神的时候,身侧忽然传来兰绮丝的声音,“夜深了,要回去休息么?”
巫彭默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夜色中伫立的伽蓝白塔——白塔顶上,纯金色的光芒已无声无息地黯淡了下去,仿佛是那只神秘的眼睛悄然阖起,不再对这个云荒大地上的一切有继续观看下去的兴趣。
是幻觉么?在刚刚的一瞬,他仿佛看到了白塔顶上忽然放射出了极细极烈的光。巫彭蹙眉,看着含光殿上空笼罩着的红光。而夜色沉寂,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微微吐了一口气,转身拿起了兰绮丝为他送上来的披风。深秋的夜风寒冷,塔顶的紫宸殿里早已笙歌散去,别的几位长老想必都已经早早安睡了,只有他还需要带着军队彻夜的驻守在第一线。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背后含光殿上空红光一敛,大门轰然洞开!
“呀!”驻守的士兵们齐齐发了一声喊,退开了一步,刀枪耸立,一起对准了那扇蓦然打开的大门——门缝里露出了一张少女的脸,带着惊惧的表情,大大地睁着眼睛看着外面。
“云焰?!”巫彭认出了门后的少女,一惊,眼里露出成功后的喜悦——果然,他所料不错!云家三姐弟里,只有这个幼妹是最脆弱最怯懦的,她不可能具有姐姐一般的勇气。所以从她入手,令她妥协畏惧,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元帅急急回身,大步走向红光已然熄灭的含光殿。
结界已经破除,那一座神圣的殿堂在夜色里巍然伫立,黯淡的红光还残留在檐角墙头,在漆黑的背景下仿佛有余火暗暗燃烧,不祥而血腥。然而,不等他走到门口,含光殿内忽然飞出了一物!
巫彭身经百战,毫不惊乱,只迅疾地侧身一闪便避了开来,右手随即探出,扣住了那个东西——然而,只是看得一眼,便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手一颤,那个东西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动。
“元帅?!”兰绮丝大吃一惊。但是,她随即也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忍不住失声惊叫,倒退了一步——头颅!那一颗美丽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白皙的额角沾满了血和土,眼睛大睁着,里面的表情恐惧而惊骇。
那,竟是云家幼妹云焰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