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鏖战 · 4
攻城战斗于午夜打响。战火映红了叶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动摇,城里所有百姓都彻夜未眠,收拾了细软,合家躲进地窖不敢外出,惊惶地探头观望战况。
“哎呀,完了!”院子里,一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缩回头,脸色吓得煞白,“老头子,他们打进来了!他们打进来了!”
“胡说什么!”旁边的男子一把将她拉回,紧张,“哪有那么快!”
飞廉少将所率的征天军团一直部署在叶城外围,和帝都派出的九天军团刚刚开始麾战,应该没那么快就被攻入市内之理——然而,在妇人刚刚把头缩回时,头顶就传来了剧烈的呼啸声,黑暗压顶而来!
妇人失声惊呼,和丈夫一起抱着头缩在地窖一角,感觉那阵忽然而来的飓风从头顶上空卷了过去,将屋顶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妇人惊慌的将脸贴在地上,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了一道银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样掠来,贴地一闪,旋即拉高而逝。
怎么……怎么回事?那是风隼?风隼怎么忽然来到了内城!
旋即,她便听得西南角上镜湖入口处一片喧哗,灯笼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难道,难道又是哪个富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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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城中民心惶惶,鉴于百年前那一场兵祸的教训,不少巨富人家在战端刚起的时候便弃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妇孺老幼。城中空虚,巫罗大人和飞廉少将忙于备战,对城中日常事务也疏于管理,奴隶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经常发生,到处一片混乱。
“看来还是早早投降帝都算了……打什么打?”丈夫在耳畔喃喃,“反正无论谁赢了,还不都是冰族人坐天下?”
“杨公泉,都怪你这个死鬼!”妇人只觉一股怒气从心而起,一指头戳在了男人的脑门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点钱就想着搬来叶城花天酒地!——现在可要连累老娘一起死在这儿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满脸红印子,却一味陪着笑脸:“哎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担心:我们两口儿一贯命大,定能躲过这场灾祸。”
“这次若躲过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个妇人尤自忿忿,“由得你把我们黑心昧来钱都投在叶城那些婊子身上去么?——你想想那些钱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赚来!几乎送了命!”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着头陪笑,忽地面上一僵。
一阵冷风吹来,令他打了个冷战。背后地窖的门竟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只手在窗棂上一拉,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从门外跃了进来,顺手把剑压在了他的咽喉上。
妇人尖叫了一声,吓得颤栗,瘫软在地。
“噤声!”那个闯入者全身浴血,长发散乱,显然方才刚刚死里逃生,剧烈地喘息着,颊边还带了几处剑伤——而那眼睛,竟是碧绿色的。
鲛人?!妇人嘴唇颤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冲到了口边的惊呼,定定看在闯入的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异族少女,仿佛受了伤,被那鲛人半扶半架着,毫无生气地倚着他后背,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一刀砍开,鲜血泉般地涌出,散乱的长发披满了脸颊。
血!成滩的血从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黑衣的鲛人用剑压着他的喉咙,低声:“别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两位爷……”妇人几曾见过这等场面,颤不成声,“我们只不过是从桃源郡刚搬来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地窖里……地窖里也没什么东西啊。”
“不必害怕,”来人身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收敛,放下了剑,低声,“有伤药和绷带么?”他用肩膀顶上了地窖的门,将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我的同伴伤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妇人连忙点头,踉跄而去。
“那笙,那笙?”来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唤对方的名字。然而那个少女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妇人不一时便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纱布和几盒药膏,小心翼翼:“只找到这些。”
刺鼻的血腥让人头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怀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寂静中,只有听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声。炎汐扶着她,将药小心翼翼地抹上,却很快被如注的血流冲走。复国军左权使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但此刻关心则乱,看得那笙这般重伤,手却开始颤抖,只觉血往上冲,大脑一片混乱,几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万万没有想到,在离开叶城时居然会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数:战争恰恰在今夜爆发,完全打乱了他们这一行人的撤退计划!
整个叶城戒备空前的森严,根本没有丝毫出入的机会——按照原计划,他们一行本来准备由水路偷偷返回镜湖,却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布重重机关,一踏入便被发觉。他带着那笙狂奔,躲避着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追兵,和湘、叶赛尔一行失散,闯入了这座相对僻静的宅院里。
“那笙,那笙!”炎汐心下焦急万分,用力摇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终于透出一口气来,悠悠转醒,眸子却黯淡无光。她尚未完全睁开眼睛,双手便吃力地抬起,将怀中护着的一物抱紧,脸上露出宽慰的表情:“哦!还、还在呢……没丢……那就好了……”
“那笙,”炎汐只低声,“你……你怎样?”
“我很好,”那笙轻声回答,身子却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栗,“你不要担心——快、快把东西拿回去给他们。只要凑上这只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别管这个,”炎汐看到她伤口血流不止,“先治好伤。”
他用绷带紧紧束住她左臂上方的血脉,减少伤口中的血流,然后再度把药物敷上去,用纱布裹上,按压不放。温热一层层从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头去看,只觉手中很快就满是鲜血——人类的血是温热的,烫的他双手发抖。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颤抖,炎汐连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侧,便将她紧紧揽在胸前,却忘了鲛人冷血,自己根本无法给对方丝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神情沮丧,“我不该这么不小心,触动了水下的网铃……回头乱跑,又被城上戒备的军队发现……我、我太没用了……”
“不关你的事,”炎汐低声安慰,“谁都不知道今晚他们会提前开战。”
那笙仿佛还想说什么,但脸色青灰,嘴唇微微颤动,竟似乎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她靠在炎汐怀里,呼吸细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时,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仿佛攒足力气一样,清晰而急促地开口:“快,快把东西送回去!都已经开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体拼回去!……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断然摇头,“现在把你扔在这里,肯定没命。”
“我、我才不会死在这里……我还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声音微弱,拉住他的手,“如果不快点设法通知那边前来接应,我担心叶赛尔、湘……她们几个,都会出事。”
“不行。不能留下你一个人。”炎汐喃喃,声音却渐弱。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判断起来并不难,然而做到却谈何容易?
两人焦急地说服着彼此,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自然也没有发觉,那一对虚与蛇委的夫妻正趁着他们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门口,准备夺门而逃。
“哎呀!”当先出门的男人刚要逃离,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从台阶上倒栽下来,压得紧跟后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的滚回了房间里。
炎汐和那笙惊觉回头,却看到那两人直直盯着一处,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只苍白的断手,正死死的抓着男人的脚腕。
“臭手!”那笙失声惊呼,声音微弱,“你、你什么时候……”她颤巍巍地伸手探向怀里,发现囊中那个东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溜了出去。
“我说,你们两个人只顾卿卿我我,也不看好这对狗男女?”那只手从旁边扯过了一条绳子,单手利落地将这对夫妇捆到了一起,“差点就让他们溜出去坏了大事!”
那笙这才将视线落到了那对夫妇身上,忽地诧异:“咦?我……我好像见过他们!”
“见过?怎么可能,丫头你才来云荒多久啊,怎么可能到处碰到熟人?”那只断手一边说话,一边却毫不停顿地在那对夫妻怀里翻检,然后仿佛发现了什么,返身从地上爬行过来,兴冲冲,“嘿……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炎汐一见断手上拿着的那株碧草,不由失声:“瑶草?!”
不错,真岚指间挟着的,居然是一株碧绿的瑶草!瑶草乃是来自中州的仙草灵药,万金难求,号称可起死回生——不料在这个平常人家的地窖里居然还藏有如此灵药!
“我早就觉出他们身上藏有异宝,”断手嗤笑,“还在那儿哭穷。”
“抱歉……事急从权,也只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虽觉得内疚,然而毕竟那笙伤势要紧,也顾不得是否强夺了他人之物,“这下那笙有救了!”
他将瑶草放在那笙的伤口处,拿出火石点火,灼烤着草叶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现了:那片枯黄的草叶仿佛活了起来,自动卷曲,紧密地贴在了那笙臂上不断流血的伤口处,整个草叶吸收了血,渐渐变成青色,随后又变成深蓝。
最后,只是一个瞬间,那片瑶草忽然间凭空燃起了火,在伤口上一烧而尽!
“哎呀!”那笙看到身体上起火,下意识的惊呼。然而话音未落,火光燃尽,瑶草化为灰烬而落。在瑶草烧过的地方,奇迹般地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
——那样严重的伤势,居然在瞬间就被弥合!
“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药!”
“什么稀世良药啊,”那笙撇嘴,声音明显有了中气,“不过是中州的艾草罢了。”
“对了!我真的认得他们!”一见瑶草,病弱的少女忽然来了精神,眼睛放光,回过神来,指着那两人嚷嚷,“是他们!桃源郡那个姓杨的和他老婆!难怪他们这里还有瑶草,这是慕容修那个大蠢材送给他们的啊!”
“姓杨的?”断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个响指,“是了!过天阙的时候,那群人里好像是有一个姓杨的!”断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抬起下巴审视半天:“富态了那么多,怪不得我没认出来。”
“当然富态了,”那笙没好气,“这两个家伙,把我和慕容修当肥羊卖给如意赌坊拿了个大价钱,自然吃的脑满肠肥。”
“哦……”真岚不知还有这段历史,不由失笑,“那我替你出气。”
真岚挥手重重在一对夫妇后脑上打了个爆栗子,声如木鱼。杨公泉和黄氏被那么一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看到一只断手在眼前爬动,不由心胆俱裂,大叫一声又两眼翻白昏了过去。真岚无奈摊开手,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把两人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里塞进木橱,这才算是处理完毕,落得耳根清静。
瑶草果有奇效,那笙脸色渐渐红润,说话的中气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两个人,哼了一声,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别感到内疚了——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差点我和慕容修就被他们送掉了一条命呢!真是报应,今天遇到他们,我才算是觉得出了这口恶气。”
房内几人尚未说完,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巨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地窖的内外都有强烈的震动,墙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岚和炎汐同时脱口,看向了叶城东方,“红衣大炮!”
外墙显然已经被轰塌了一角,兵士开始往内城撤退,个个脸上带着纵横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着乱兵的影子,狰狞可怖。然而毕竟演武堂出来的战士个个都是精英,即便是撤退,这些士兵还不曾乱了章法。
放弃外城后,瓮城成了下一个争夺点。出乎意料的,形式开始逆转。外线上似有援军冲杀而来,声势迅猛、用兵灵活,围城的军队猝及不妨,后方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登时打乱了前冲的节奏,不得不分出兵力来抵挡。
趁着这个机会,退守瓮城的军队开始反击。帝都刚经过一轮血洗,征天军团里不少门阀出身的战士同样遭到了族灭,铁城新招募来的战士尚未经过培训,整个军队的战斗力一时无法恢复如初。而飞廉带领的征天军团虽说在数量上明显少于帝都军队,然而战斗经验吩咐,战术灵活多变,敢打硬仗,配合的娴熟远远胜过前来围攻的帝国军队。
一时间,新一轮血战重新开始。
“这样下去,只怕叶城也撑不长久啊,”真岚喃喃,手指轻轻叩着地面,“何况现在云焕根本尚未出动——他到底在等什么?”
“破军杀人,似乎喜欢‘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缓缓道,“听说昔年得罪过他的那些门阀,还一直在辛锥手里活着——他对叶城也是如此吧。”
“……”说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残杀,真岚也是沉默。
实在是可怕……这样的魔头出世,不仅对沧流帝国是个噩耗,对于整个云荒同样也必将是一个极大的灾难!
“你们干吗替别人操心?”那笙却有些不以为然:“让冰族他们内斗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去收拾他!”
真岚苦笑摇头:“不行。只怕等打完了,我们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么会?”那笙哼了一声,不相信他的话,“我们这边有你和太子妃姐姐,还有龙神,怎么会打不过?”
“破军已非昔年之云焕。”真岚的手继续敲着地面,显然无色城里那颗头颅也在沉吟,“拥有剑圣技艺,又继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楼罗的力量,绝情绝义,再无牵挂——如今的云荒,已经无人是他敌手。如果空桑海国联手,如今看起来的确是尚有胜算,只是……”
“只是什么?”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从死亡里获得力量,”真岚眼神渐渐严肃,看着外面被战火映红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动着无数淡淡的红色丝线,无数魂魄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抽离出死亡的躯体,吸入迦楼罗的底舱。
他的声音低沉如预言:“战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灭它,破军就再也无法遏制!”
炎汐霍然站了起来:“那么,我们尽早动手罢!”
“不行不行,”真岚连连摆手,“现在不是时候……先设法离开叶城再说。”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处境,沮丧地喃喃,“怎么出去还不知道呢。”
地窖里的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又已经黑了,炎汐安顿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里翻找食物——杨公泉夫妇为了避难,准备得倒也详尽,地窖里饮食被褥一应俱全。
当夜无话。第二日一早,那笙睁开眼,却看到真岚的断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咒,将两人围在了中间。看到她醒来,真岚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你们先在地窖里好好养神,别走出这个圈,这样外来的东西就不能伤害你们——”
“喂喂,你干什么?”那笙失惊,“你难道要自己跑掉?”
“丫头,你是不是把湘和叶赛尔他们忘记到脑后了?人家为了让我们顺利离开,故意把追兵引开了,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扔在这里不管。”真岚停住了手,指着复国军战士,“炎汐,你看好这个丫头。”
“喂!”那笙看到那只手朝着地窖门外爬去,忍不住大声,“你还没恢复!怎么可以乱爬?至少让得让我跟着才安全啊!”
“有你跟着,我大概只会死得更快些吧?”断臂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式,在那笙的怒骂里迅速爬入了夜色。
“白璎,我要出去找一个人,你在入夜尽快带人马来叶城接应。” 无色城里的头颅在那一瞬短暂的睁开了眼睛,对着身边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后不等对方表示反对,魂魄便再一次转移到了叶城的断臂上,旋即闭上了眼睛。
“不,真岚你不能出去!”白衣的太子妃微微变了脸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开,只有一臂残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叶城战火连天,危机四伏,这样贸贸然出去肯定是极其危险的。真岚外表虽看似随便,但做事一向缜密。究竟是为了什么,却要这样焦急地冒险出去找人呢?
——是因为那个叶赛尔?那个他经常开了水镜凝视的红衣女子么?
白璎心怀复杂地回过头,看着一边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岚的魂魄已经不在壳中,眼睛阖起,刚缝好的身体松软地堆在一叠,宛如没有生气的傀儡。
这段时间来,很多时候都会看到真岚独自开了水镜,默默的凝视或者和镜中彼端的人对话——有时候,对方是作为智囊军师的慕容修,而更多的时候,却是那个红衣的叶赛尔。
那个百年来他一直默默凝望的西荒女子,到底在他的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真岚……百年的挣扎之后,我们终究选择了相守。但,我们真的了解彼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