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鏖战 · 3
金帐里,红衣的溟火女祭听着外面声音慢慢远去,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见他们?”溟火低声,声音悲悯,近似于叹息,“你就要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总要把想说的说出来……哪怕只说一句。”
水底的潜流缓缓荡漾,让榻上之人的长发如同水草飘拂。那种灰白色还在蔓延,仿佛有某种无可阻挡的衰败力量由内而外发挥出来,活了一样,渐渐从发根到发梢,将原本闪着锦缎般深蓝光泽的长发染成霜雪。
“不必说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鲛绡里,面容宁静而颓败,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唯有眼里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种倾覆天下的美。
他的声音轻而冷,宛如风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跃还不能说明,如果百年后的星魂血誓还不能说明——那么,言语又有何意义?他侧过头,冷冷地微笑:“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毕竟相逢过。那就够了。”
是的,百年前,在乱世黑夜的河流上,他们曾短暂的相逢,却转眼各奔东西。但相遇那一瞬、两人之间映射出的闪电般的光亮却不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云荒的史册,永不会被抹去。
“苏摩……记得要忘记。”百年前,坠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轻声嘱咐。
可惜,他并未能够遵守。
如果真的忘记就好了……他就不会再在百年后返回云荒,也不会卷入这样的乱世急流之中,担起本不愿意承担的责任,更不会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纵连横,引出诸多恩怨……也不会象如今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提前衰朽腐烂。
生命如风中之烛,当火熄灭,他也该离去。
苏摩的眼里浮动着星辰般微弱的光,身体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内里的黑色光芒隐约闪烁,似乎想趁着他如今的衰弱,取得对这个躯体的控制权。有金色的符咒贴在创口上,压制着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缝,那些符咒写在连绵不断的长条金纸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体,仿佛把他连着身体里的那蠢蠢欲动的东西一起封印。
阿诺,阿诺……是否,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不能摆脱你?整个一生里,你都是缠绕着我的噩梦,令我无比的厌恶自己——但这一切,终究也该做个彻底的了断了……
“溟火,要知道如果没有开始,便不会有终结。” 他抬起了手腕,一度光洁如玉石的肌肤如今枯萎而苍白,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酷——
“不必再说什么了。日落之后,我们便去往哀塔。”
日落。夜色初起,一轮冷月悬挂在天际。金色的迦楼罗静静悬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辉衬得它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机舱里,听完了下属回报的人正在沉思,薄唇紧抿一线,长久不语。
“禀少帅,”季航忍不住开口,“围城已达半个多月,如今是否可以进攻?”
“不。”云焕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围。”
诸位年轻将领面面相觑,却不敢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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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各地援军被飞廉召唤,已经陆续赶来增援,再下去我军压力更大,而帝都被围日久,城内的粮食物资恐怕也会跟不上。”最终敢于开口的,却还是最受重用的季航,“属下以为攻占叶城应速战速决!”
“闭嘴!”云焕忽地蹙眉,声音里透出不耐烦的杀气。
季航脸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说透么?一群蠢材!”云焕重重拍了扶手,厉叱,“叶城算什么?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间也就攻下来了!——摆出那么大阵势,一直围而不攻,你们以为我是准备摆架子恐吓城里那些猪猡么?”
左右将领均是一震,却不敢接口。
“叶城不过是一个饵。我是要看看,在云荒上敢和我作对的人到底有多少?!”云焕咬着牙,低低吐出几句话,“让他们都来增援好了——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倒省了我到处奔波一个一个的解决了!”
诸位将领恍然大悟,心头一寒,纷纷低首:“少帅英明!”
云焕冷笑:“说穿了才明白,已是蠢材——飞廉是个聪明人,肯定比你们早明白这一点。我估计此刻的他也急着想突围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对等的情况下,他尚可和我一战;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镜湖彼端,唇角扬起。那个繁华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万家灯火,宛如一颗点缀在湖上的明珠。
“传令川胤少将,这几日加倍小心,绝不可将包围圈松懈分毫。”云焕转头下令,“叶城内的军队可能会趁夜试图突围——外壕阻挡援军,内壕扼守叶城,丝毫不能松懈,绝对不能让他们汇合!”
“是!”新晋的将领们齐齐俯首,第一次对这个以篡位夺权而登上绝顶的暴君有了由衷的钦佩——破军和飞廉在军团中向来被称为双璧,原来,真的不是徒有虚名。
云焕接着听取了后继几位将领的报告,大都一句两句话之间便吩咐完毕。忽然,有负责东方战线的将军上前禀告:“少帅,泽之国那边的军情正在按计划展开:幽灵红藫投放后,青水水质迅速恶化,复国军被逼上岸,被我军大量围歼,龙神已经紧急前来支援——还请少帅做下一步应对的指示。”
“果然,龙神出来了?”云焕的手指轻叩着扶手,冷笑起来,“复国军大营已经坐不住了……呵呵,你们猜,为什么去的是龙神不是海皇呢?”
诸人沉默,不敢回答。
然而破军低声自语,却仿佛根本没有期待阶下的任何人回答:“苏摩他,一定伤得很重吧?”云焕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神庙上那一战之后,他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受伤,又受了多重的伤!”
他低语:“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居然到现在还没死?”
新晋的将领们面面相觑——少帅是说海国的领袖已经濒临死亡?他又是如何得知?
云焕沉吟片刻,霍然抬起头,目光落在川胤将军身上,提高了声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龙神长久拖在泽之国!不要在意伤亡,要不停的发动攻击,让复国军没有喘息的机会!决不能让海国有机会抽调兵力和空桑人汇合!”
“是!”属下领命。
云焕俯视着夜色里静谧的镜湖彼岸——那里,北方尽头的神庙里,六座无头尸体化成的结界上,联通着无色城。可惜,那个出入口的结界力量太过于强大,那么多年来,沧流帝国都一直无法打破。
他低声:“至于无色城里的冥灵,的确是个棘手问题……白璎拥有几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岚又解开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难办了——幸亏他们也只拥有夜的战场,我方的压力也会减轻一半。”
“我会亲自盯紧无色城的动向,这事你们不必插手——也无力插手。”他揉了揉眉心,疲倦的喃喃,“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都下去吧。”
诸将齐齐点头,都有长出一口气的轻松:“是!”
众人鱼贯而下,依次从飞索返回白塔顶。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迟疑着立住了脚,站在了舱室里。
“禀少帅,”留下的还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单膝跪地低声禀告,“属下奉少帅命令,已经将明茉送离了帝都。”
“哦?”云焕微微一怔——这几日军务繁忙,他早已忘了这件事。
季航回禀道:“少帅说送的越远越好,属下便让风隼将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还真是远……”云焕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盘。我知道你刚刚被拥立为族长,长房全数被杀,包括罗袖夫人和她的男宠。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远不见明茉吧?”
“属下不敢。”季航微微颤了一下,只是低声道,“空寂城里的宣武将军,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属下以为明茉夫人去了那里,好歹有个投靠。”
“哦?是么?空寂城……”云焕喃喃,一时间仿佛触动了什么心思,眼神空茫起来,“算了,去了那里也好——我放她一马,让她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回来了,只会成为战火中的灰烬而已!”
在那些将领退下后,迦楼罗机场里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潇坐在金座上,炼炉里的红莲之火还在熊熊燃烧,锻烧着成千上万的魂魄,渐渐凝成一颗若有若无的血色灵珠——然而,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仿佛火里燃烧着的是自己的心。
“看样子现在炼化的魂魄还不够,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云焕看着血腥遍布的大地,漠然地屈指计数,“让那些家伙都聚到叶城来吧,然后来一场大战——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够的力量。”
迦楼罗不易觉察的微微一颤,潇脸上露出苦痛神情,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对,还有这个,”云焕忽地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物,“一起炼了吧!”
“镇魂珠?!”潇失声,感觉珠子刚一拿出就有邪异力量汹涌而来。
“罗袖夫人给她女儿的陪嫁之一。”云焕懒懒开口,手指一弹,送入了火焰之中,“虽然比不上如意珠,应该也是个好东西。”
“不……”潇失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拦。
镇魂珠落入火焰,红莲之火忽然转为黑色,竟然凭空蹿起一丈高!迦楼罗发出一声呻·吟,似有苦痛,庞大的机械由内而外起了一阵颤栗。
“主人……”潇的声音也带了颤栗,“这东西太过于阴毒,只怕难以控制。”
云焕却不以为意:“从新死的人里炼取生魂,难道就不阴毒了么?潇,你不要怕什么难以控制——有我在,怕什么?”
他的手落在鲛人的肩膀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和冷酷。那双染尽了千万苍生性命的手上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潇全身的颤栗渐渐平定,温驯地低下了头。
潇沉吟许久,终于怯怯开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云焕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睛,审视着这个一贯温驯的傀儡,这也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开口提出要求把?他皱了皱眉头,低声:“说。”
潇的声音有些颤栗:“听说……听说您下令,要把帝都内所有鲛人奴隶杀死?求求您,饶了他们吧!”她眼里有泪水落下,化为珍珠:“只要他们臣服于您,您就饶了他们吧!”
云焕霍然变色:“谁让你来求情的?又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
潇一颤,无语,脸色苍白。
“听着,我不会饶过那该天罚的一族!”云焕低下了头,捏住她的下颔,一字一句的回答,“潇……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鲛人都和你一样!”
“可是……”潇颤抖了一下,却鼓起了勇气没有退缩,“可是,并不是所有的鲛人都敢与您为敌……也不是所有鲛人都是复国军。您、您为什么不能宽恕他们呢……”
“住口!”云焕骤然厉声,打断了她的请求,“你问我为什么不宽恕?因为正是你的族人,在我眼前杀了我师父!正是那些鲛人……杀了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他的声音出奇的低微,说到最后一句已然轻如梦呓。然而这样反常的语气却让潇再也禁不住地浑身颤栗,脸色苍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师父至死都怀疑我……”云焕的声音里有某种奇特的森冷,静默地渗透开来,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独不能忍受被师父这样对待!你知道么?在她最后说她原谅我时,我真的想死……因为只有一起死了,才能到另一个世界向师父证明我的清白!”
“就连落在辛锥手里,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这样的念头!”他的声音开始有略微的颤抖,“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来——活下来,灭了那该天罚的一族!”
云焕霍然停止了声音,急促的喘息,仿佛心里有难以控制的激烈情绪再度涌起。他松开了捏着潇下颔的手,在雪白的肌肤上赫然留下乌青的印记,倒退两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宽恕,潇,我不能宽恕!”
“正是‘不宽恕’,才让我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弃复仇,选择饶恕,那么,我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么?”
潇长久地无语,仿佛为听到这样的话而震惊。
“我明白了。”许久许久,她终于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那么,主人……就这样憎恨着,活下去吧!”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叶城会战正式爆发。
同为帝国双璧的飞廉,及时察觉了云焕以叶城为饵、吸引四方兵力赶来并加以分别消灭的意图,决意不再拖延。于当夜率两万军马进至叶城外围,率先开战,逼近围城的川胤所部征天军团控制线。此时,由云荒各地赶来的帝国军队也已经云集,由守卫瀚海驿的齐灵将军率领,亲临叶城城下。
一时间,叶城外围各路大军云集,形成了层层的包围与反包围的战线,犬牙交错,形势极为复杂。
双方都意识到了叶城会战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杀:如果飞廉系帝国军失败了,那么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坚力量,十大门阀将彻底灭亡;如果破军失败了,不仅帝都伽蓝将会陷入包围,成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飞廉一旦突围和各地援军汇合,将会极大程度的撼动新诞生的帝国政权。
双方仿佛都横下了一条心,必欲死争叶城。
金色的迦楼罗悬浮于帝都上空,任凭战云翻涌,依然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