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受蛊的森林
I
去年夏天,我完成一天的工作后,习惯去一个空地儿多的树林散步。我在那里经常遇见一位老农夫,跟他聊聊他的活计和这树林。有一两次,有个朋友陪我一起散步,老农对他似乎更容易掏出心里话。他一辈子都忙着修剪小路上碍事的榆树、榛树、女贞树和角树枝条,对树林里的自然和超自然生物也展开过不少思考。他听说过那头“像个基督徒一样发出呼噜声”的刺猬,相信它偷苹果的办法是在一棵苹果树下打滚,直到每根刺儿上都穿了一个苹果。他也确信树林里丛生的猫群有它们独有的语言——有点像古爱尔兰语。他认为,“猫都是毒蛇变的,它们在世界发生巨变的时候变成了猫。所以它们不容易被杀死,也就是因为这个,碍到它们可不是好事。要是你惹了猫,它会挠你咬你,趁机把毒汁刺进你,就像毒蛇的毒液一样。”有时,他又认为它们变成了野猫,尾巴末端长指甲;不过野猫和松貂可不一样,后者自古就住在树林里。从前,狐狸像现在的猫一样驯服,但是它们后来逃走变野了。他说到各种野生动物时,总是带着亲切喜爱的口吻,不过,当他回忆在孩提时代,丢一团燃烧的稻草到刺猬肚皮下,逼它们摊开身体的恶作剧时,双眼也每每得意地放光——他唯独没提过松鼠——他恨它们。
从前,狐狸像现在的猫一样驯服,但是它们后来逃走变野了。
——受益的森林
我不确定他能否清楚地区分自然和超自然的生物。有一天,他告诉我,狐狸和猫都特别喜欢在夜晚降临之后,跑到“山寨”[1]里;他经常从一个关于狐狸的故事跳到一个关于鬼魂的故事,语调几乎没有变化,就好像只是换到一个关于松貂的故事似的——如今这可是一种稀罕的动物了。许多年前,他在一个花园干活,有次人家吩咐他睡到一间屋子里,看守阁楼上的苹果。整晚,他都听到头顶上的阁楼传来叮叮当当摆弄碟子和刀叉的声音。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有一次确实在树林里看到过一种不属于人间的东西。他说,“有一阵,我在茵奇一带砍柴,一天早上8点,我在那儿看到一个拾坚果的女孩,她的棕色秀发披在双肩上,小脸清秀而洁净,个头挺高的,没戴帽子,身上穿着非常简朴的裙子。她察觉我到来,缩起身子,突然消失,就好像地面开了个口子。我往她的方向一路走去,想找到她,但是从那天起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再也没有。”他用的“洁净”这个词,就是我们说的清新、秀丽的意思。
[1] 爱尔兰极富民族特色的一种多为巨石围成的圆圈状简陋建筑,为铁器时代的遗迹。叶芝在作品中多处提及这种独特的古代建筑。
爱尔兰的古老建筑:山寨,或曰碉堡
——译注
别人也在受蛊的森林里见过魂灵。有个工人告诉我们,他有一个朋友在树林里一个叫珊瓦拉的地方,也就是野草丛前方的一个古老村子附近,见过一些异物。他叙述道,“有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和劳伦斯·曼根分手,我俩道过晚安,他便从珊瓦拉的小路走了,两个小时以后,他又跑了回来,央求我点燃马厩里的蜡烛。他告诉我,他走进珊瓦拉时,有个到他膝盖那么高,却长了个像人的身体那么大的脑袋的小家伙,走在他身边,引着他离开小路,绕了不少弯子,带他走到石灰窑,突然就不见了。”
有个女人告诉过我她和别人在一个深水塘边看到的河中异象。她是这样说的,“我从教堂过来,越过篱笆,其他人跟在我后面;突然刮起一阵狂风,两棵树被吹断,倒进河中,激起的水花直冲上天。和我一起去的人们看到了许多异象,不过我只看到一个,它坐在树倒下的那段河岸上。它穿了身黑衣服,没有头。”
但愿死亡把我们与一切传奇相联,但愿将来有一天,我们能在黛绿群山中与巨龙作战。
——受益的森林
一天,有个人对我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和另一个小男孩到田野里追赶一匹马,那片田野是林中的一小片湖边空地,布满巨石和一丛丛榛树,地上爬着刺柏和半日花。他和小男孩打赌:“我赌一颗纽扣,要是我朝那片灌木丢块卵石,它准会停在灌木顶上。”他的意思是,灌木非常浓密,卵石不会穿过枝叶掉下去。于是他捡起“一块牛粪那么大的卵石丢过去,石头一触到灌木,就发出一声闻所未闻的美妙乐声”。他们吓得掉头就跑,跑开大概200码后,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正绕着灌木走。“一开头是个女人的形状,后来变成个男人的形状,一直绕着灌木走啊走的。”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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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陷入比茵奇的小路还要错综复杂的思考,比如,魂灵的真实本质是什么?不过,有时我则模仿苏格拉底的说法。当人们告诉苏格拉底某种对伊利索斯河仙女的博学的看法时,他回答道,“我觉得常识就够了。”我经常相信,自然界充斥着我们看不到的人,其中固然不乏一些丑陋或古怪者、邪恶或愚蠢者,但它们大多数都拥有我们从未领略过的超凡之美。当我们在优美、静谧的地方漫步时,这些美丽的人离我们不过咫尺。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次走在树林里,都会觉得,我渴慕已久,却不知其所以然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物,随时会翩然出现。这种想象深深影响了我,以至现在我会经常几乎是急切地在哪片不幸的矮树林中,彻底搜寻每个隐蔽角落。你想必也在由你的命运星辰决定的什么地方,体验过类似的想象吧,也许,土星把你驱赶进森林,月亮将你推向海边。我可不能肯定落日中没有什么特别之物,我们的祖先曾想象过,死者就是在落日中,追随他们的牧人太阳而去的;我也不能确定落日中只有一些含糊不明、几乎不会动弹,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美一定是我们一出生便陷进的大网的出口,否则它便不复为美。而且,倘非如此,我们想必只会宁愿坐在家里的炉火边,令慵懒的身躯日益肥胖,或者宁愿投身于某种愚蠢的举动,狼奔豕突,而不是去欣赏光与影在绿叶之间上演的绝妙演出。挣脱杂乱的争辩之丛后,我告诉自己,仙人们确确实实存在,只有我们这些既没有单纯心灵,也缺乏智慧的人才会否认这一点,而从古到今的心地单纯者和古时的智者们都看到过它们,甚至和它们交谈过。就像我认为的那样,它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过着它们激情四溢的生活,我们只要能让自己保持单纯本性、不失激情,死后就可以加入它们。但愿死亡把我们与一切传奇相联,但愿将来有一天,我们能在黛绿群山中与巨龙作战,或者终于领悟:一切传奇,实乃
糅杂了人类在更加恢弘的日子里
将犯罪孽的图像的预言
——正如《尘世乐园》[2]里描述的长者们终于愉快地相信的那样。
[2] 英国诗人、设计家威廉·莫里斯(1834—1896)于1868年创作的长诗。——译注
19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