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四十九章 坠入五里雾中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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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晨,我由邮局收到下面这封信,发自坎特伯雷,寄到博士公堂我的名下。我看这封信的时候,颇感诧异。原来信上写道:

亲爱老友阁下:

业务繁剧,偶得偷闲,窃于其中,静观前尘,默思往事,觉旧情之牵惹,实缤纷而绚灿,而向日清颜之密接,诚此时及来日寂寥之慰藉,且为迥异寻常之慰藉也。然人事匆遽,个人既难控御,时光流转,一去更无留意,遂使此清颜之密接,久已为两地之暌违。此一事也。加以阁下大才,致身闻达,愈使吾人不敢有渎清范,擅以押昵之称——考坡菲——横加诸吾少年侣伴之身矣。吾今可奉告者,即阁下大名,吾幸得而称之者,在吾家文献中(吾此所谓,即寓居吾家好友之旧档,经米考伯太太保存者)将永以始而尊敬、终而爱护之情,珍重什袭也。
吾既受自身过失之揶揄,复被艰苦遭遇之交加,其处境遂如覆没之舟(如吾可用一海事名物以为喻);以一如斯处境之人,而欲裁笺致之阁下——余重复言之,以一如斯处境之人,而欲以问候之词,祝贺之语,陈于台前,其不可固有然矣。故吾以此期之于才干精强,身行修洁之士可也。
苟阁下于撰述伟业之余暇,肯赐此芜札以垂览而至于此处——此则须视情况之异,或然或否——则阁下自应垂问,余果受谁何之指使而命笔陈词者乎?余敢以自解者,即此所问之尽情合理,敬闻命矣,兹引而申之曰,其指使者,非与金钱有关也。
至于奋惊雷,掣骇电,纵烈火于四远,以铄石而流金,以伸冤而泄愤〔1〕,此皆吾身可能有之潜力,勿庸直述者。兹请附陈一言,乞赐清听:即吾最光明之幻想,已成石火电光——吾平静之心情,已起惊涛骇浪——吾追欢取乐之能力,已如飞絮浮沤——吾正常之精神,已入不正常之域——吾在人前,已不复能昂首阔步矣。蛴螬已伏于蓓蕾〔2〕,苦酒已溢于杯盏〔3〕,蠹已蠢动,且即将蚀其所侵而尽之矣。余则祝其愈速愈佳。然此皆题外之言,不应喋喋者也。
吾之心情,既处于特殊痛苦之中,即米考伯太大,身兼女性、妻子、母亲三种职分,亦无所施其抚慰之力,故吾意欲作短时之自逃,偷四十八小时之余暇,以重谒首都旧日行乐之地。在曾与吾人以家室燕息、心神宁静之安乐窝中,吾之足迹自将趋于皇家法席监狱。苟天从人愿,吾准于后日晚七时,身临该民法诉讼监禁处之南墙外。吾书至此,则所欲言者悉已尽矣。
吾殊不自揣,斗胆请老友考坡菲先生或老友内寺成员托玛斯·特莱得先生(如此人尚在人间,可召之而出者)屈尊枉驾,到彼相会,以重叙旧交。吾于此请,实不敢自信其有据;请仅限一语,以表下忱:即足下于吾指定之时、之地,仍可见此倾圮高塔之残存剩迹维尔钦·米考伯也。
附启:吾此行之意图,即对米考伯太太亦守秘密,此吾所宜申明者。

〔1〕 《旧约·以赛亚书》第30章第30节:上帝降雷电及毁灭一切之烈火。

〔2〕 蛴螬已伏于蓓蕾:屡见莎士比亚,如《十四行诗》第36首第4行等。后“蠹已……蚀其所侵”,则本于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2幕第4场第111行。

〔3〕 苦酒已溢于杯盘:以杯喻命运,苦酒喻苦难,屡见《圣经》,如《旧约·诗篇》第75篇第7、8节等处。

我把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米考伯先生的书札,虽然行文高迈,他这个人,虽然一遇到可能的机会,甚至于不可能的机会,都要埋头伏案、舔唇咂舌,连篇累牍,走笔挥翰——他这种种情况,虽然我们应当加以考虑,但是我还是认为,在他这封拐弯抹角传情达意的书札里,深隐之处含有重大的使命。我把信放下,来琢磨这封信的意义,又把信拿起来,从头到尾重看了一遍;正在这样琢磨又琢磨的时候,特莱得来到我跟前,看到我正陷入了最惶惑不解的沉思之中。

“我的亲爱的学长兄,”我说,“我没有比现在看到你再高兴的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儿正最需要你那清楚的头脑来给我帮助。我从米考伯先生那儿,特莱得,收到了一封很奇特的信。”

“不会吧?”特莱得喊道。“真个的?我哪,就收到了米考伯太太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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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莱得因为一路走来,满脸通红;他的头发,也因为又走路,又兴奋,直竖在脑壳上,好像他看到一个活灵活现的鬼一样;他就这样,一面说着这句话,一面掏出一封信来,把我手里的信换走。我瞧着他看米考伯先生那封信,一直瞧着他看到信的中间,嘴里说,“‘奋惊雷,掣骇电,纵烈火于四远,以铄石而流金,以伸冤而泄愤’;“哎呀,我的考坡菲!”同时把眉毛一扬。我对他以扬眉相报,于是才展开米考伯太太的信来看。

这封信如下:

余谨向托玛斯·特莱得先生问好致敬。倘特莱得先生仍忆前此有幸、一度与之熟悉深知之人者,吾请其拨冗赐此函以一顾,可乎?余所以冒昧进言者,以吾已濒癫狂之境,否则不敢有渎清听。此吾敢对特莱得先生断言者也。
米考伯先生本喜家居,驯良温蔼,今则与其家人妻子,生分疏远,此虽余言之痛心者,而余在窘迫无告中,敢对特莱得先生哀恳呼吁,求其垂爱将护,实即以此。米考伯先生行动之一反常态,性情之犷悍凶暴,出特莱得先生想象之外。伊此情况,逐渐加剧,直至伊之智力已失正常。余可为特先生告者,即无一日,此种病态不突然发作。米考伯先生时时喧嚷,云伊已委身于魔鬼,余对此言久已习闻,竟不以为怪,特先生以此即可知余之心情矣。过去米考伯先生对余,本无限信赖,今则隐秘与诡秘,久已为米考伯先生性行之主要特点,取信赖而代之矣。稍有触犯,如问彼正餐嗜食何物,均可使伊倡离婚之议。昨晚,孪生子童心未泯,索二便士,将以购“柠檬妙”——一种本地所制之糖果——彼竟以剖蛎刀相向。
余以此等琐细,絮絮相渎,应请特先生见谅。然不如此,则欲特先生明余心肝摧折之处境,即极微茫,亦属难能。
吾今冒昧,将作此书之意,掬诚陈于特先生之前,可乎?特先生能许吾信赖特先生之友好关切以自托乎?吾谓之能,以吾知特先生之为人也。
疼爱者敏锐之目光,如为女性所有,即不易受蒙蔽,以是余知米考伯先生将有伦敦之行矣。彼今朝早餐前,于旧日欢畅岁月中所有之褐色小提包上,系地址卡片,虽其时伊惨澹经营,以图掩饰其手迹,而为妻者之关切,终亦清晰辨出敦字之痕迹。驿车在西头之终点为金十字架。吾今斗胆竭诚哀恳特先生,请一见迷入歧途之吾夫,喻之以理,可乎?吾今恳请特先生厕身于米考伯先生与其茹辛含苦之家人之间,以调停之,可乎?呜呼,不可也,因此请求固已太过也!
如考坡菲先生尚未忘此默默无闻之老友者,即请特先生以吾始终如一之敬爱并同样恳切之请求,转达考坡菲先生,可乎?不论如何,请特先生以慈爱为怀,对此函绝对保守秘密,在米考伯先生面前万万不可提起。如特先生欲赐覆者(以吾观之,此殆不可能),即请寄至坎特伯雷邮局爱·米·,此可少引起痛苦后果,胜于直接寄与。下方署名为:在极端痛苦中,向托玛斯·特莱得先生致敬意、求哀怜之爱玛·米考伯也。
“你认为这封信是怎么回事?”特莱得把眼光转到我身上说。那时候我已经把这封信看了两遍了。

“你认为另外那一封是怎么回事?”我说。因为他仍旧皱着眉头看那另一封信。

“我认为,把这两封信合起来看,考坡菲,”特莱得回答我说,“比起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平常写的信来,意义更大——不过教我说是怎么回事,我可就答不上来了。这两封信,都是诚心诚意地写的,并且他们绝不是事先串通好了的。可怜!”他是说米考伯太太的信;那时我们两个正站在一块儿,比较那两封信:“不管怎么,咱们回她一封信,告诉她,说咱们绝没有错儿,一定去见米考伯先生一面,这对于她就是大慈大悲了。”

我对这个提议,特别欣然赞同,因为我对她上次给我的那封信,并没重视,现在责问起自己来。我刚接到她那封信的时候,我倒也想了又想,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但是我自己的事儿正把我的心神全部吸住了,我又深知他们那一家人是什么情况,我又没再听到他们的消息,所以我慢慢地就把那封信撂在一边,把那件事完全忘了。我倒也时常想到米考伯那一家,但是我想到他们,主要地却是琢磨琢磨他们在坎特伯雷又闹下了一些什么经济负担,再不就回忆回忆,米考伯先生做了希坡的录事以后,见了我都怎样羞羞答答,藏头露尾。

但是,我现在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写了一封安慰米考伯太太的信,我们两个都在信上签了名。我们两个一块儿步行走到城里,把信付邮,那时候,特莱得和我讨论了半天,作了许多揣测推想,那我不在这儿重叙。我们下午把我姨婆请来,参加我们的商讨;但是我们唯一肯定的结论只是:我们得准时赴米考伯先生的约会。

我们到了约定的地点,虽然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我们却看到米考伯先生已经在那儿了。他正抱着两臂,对着墙站在那儿,脸上带着感触惋惜的表情,看着墙头上的铁叉子,好像这些铁叉子是杈丫的树枝,曾在他幼年时期给他作过荫覆屏蔽一样,我们跟他搭话的时候,他好像有些无所措手足,有些不像往日那样文雅。他为了作这趟旅行,把他那套法界的黑服装扔在家里,而穿着他那件旧外衣和那条旧马裤,但是神气却不是老样子了。我们跟他谈着话的时候,他才慢慢地恢复了故态,但是他那单光眼镜却仍然好像很不得劲地挂在胸前,他那衬衫领子,虽然仍旧跟从前一样地又宽又高,也未免有些软勒咕唧地挺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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