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四十九章 坠入五里雾中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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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绅士们!”米考伯先生跟我们寒暄之后,接着说,“你们是患难的朋友。所以都是真正的朋友,请你们允许我,对现已‘在位’的考坡菲太太和现尚‘在野’的特莱得太太,敬致问候之词——我所以说现尚‘在野’的特莱得太太,因我假定,我的朋友特莱得先生,尚未与其意中人,缔结婚姻,甘苦共尝,忧乐同遭啊〔4〕。”

〔4〕 《婚姻礼文》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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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他的殷勤问候,表示了感谢,同时作了应有的回答。跟着他把我的注意引向监狱的高墙,正开始说:“绅士们,我对二位保证,”于是我冒昧地对于他那样郑重的称呼,提出反对的意见,同时请他,仍旧用往日的说法对我们讲话。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他回答我说,一面紧紧握着我的手,“你这样诚恳真挚,使我不胜感动。你对这个一度叫做是人而现在则为庙宇之残痕遗迹——如果你可以允许我这样说我自己——你对这样一个人这样接待,足以表明你那颗心是人类共有的天性中一种光荣。我刚才正要说的是:我现在又看到我一生中最快活的岁月疾驰而过的宁静地方。”

“我敢说,那种岁月所以那样快活,都是米考伯太太所造成,”我说。“我希望她很好吧?”

“谢谢你,”米考伯先生回答我说,同时因为提到他太太,脸上现出一片沉郁之色。“她也不过尔尔。你瞧这儿就是那个皇家法席法院!”米考伯先生说,说的时候,满腹幽怨地把头乱点。“在那个地方,在许多时光流转的岁月中,才头一次,没有人把压得叫人喘不上气来的财务负担,日复一日、纠缠不清地呼喊叫嚷,在过道里拒不退去。在那个地方,门上才没有门环供债主急敲,猛击;在那个地方,个人拘票才没有必要,新案重拘的拘票才在大门外面投递。绅士们,”米考伯先生说,“在那个地方,那个砖建筑顶上的铁叉子射出阴影来,投到散步场的石头子儿上面,我曾看着我的孩子们顺着阴影参差纵横的花样,躲着黑道、净走白道。我对于那个地方上每一块石头都非常熟悉。如果我不禁露出对这个地方不胜爱惜的意思来,那得怎样替我原谅,你是知道的。”

“从那个时候以后,米考伯先生,咱们大家都在世路上又有了进展了,”我说。

“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很难过的样子回答我说,“我在那个隐蔽幽静的地方上托身寄寓的时候,我可以昂首向人;如果别人有得罪我的,我可以饱以老拳。但是现在我跟我的同类所有的关系,可已经不再是体面光荣的了!”

米考伯先生心意沮丧地把眼光从那座建筑上挪开,一面挽住我伸给他的胳膊,另一面挽住特莱得伸给他的胳膊,就这样夹在我们两个中间,往前走去。

“在一个人往坟墓去的路上,”米考伯先生一面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去,一面说,“有许多里程碑,是他走到那儿就不想再往前走的,要不是因为这种向往有渎神明〔5〕。皇家法席监狱在我坎坷的一生中,就正是这样一个里程碑。”

〔5〕 这儿的意思是说“自杀”。基督教教义反对自杀,故言“有渎神明”。

“哦,你这是心情沮丧啊,米考伯先生,”特莱得说。

“不错,先生,正是,”米考伯先生插言道。

“我希望,”特莱得说,“那不是你对于法律抱有恶感吧——因为,你知道,我也是干法律这一行的啊。”

米考伯先生没吱一声。

“咱们那位朋友,希坡,怎么样啊,米考伯先生?”大家静默了一会儿以后,我说。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忽然一下非常兴奋起来,脸都白了,回答我说。“如果你把我这个东家当作你的朋友来问候,我为之惆怅;如果你把他当作我的朋友来问候,我为之苦笑。不管你把他用什么身分来问候,我都要在不开罪于你的情况下,把我的答复限于下面这一句话,那就是:不管他的身体怎样,他的样子可狡猾得像个狐狸,姑且不说残酷得像个魔鬼。你得允许我,以一个私人的身分,谢绝把这个主儿谈下去,因为这个主儿,把我鞭打棍捶,使我在职业方面,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了。”

我无意中提到这个话题,使他这样兴奋,表示颇以为憾。“那么,”我说,“为了免得孟浪而重犯错误,我可以跟你打听打听,我的老朋友维克菲先生和维克菲小姐怎么样吧?”

“维克菲小姐,”米考伯先生脸都红了,说,“像她永远那样,是一个模范人物,是一个光辉榜样。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在这充满苦恼的生命里,她是惟一有明星照耀的地方。我对那位年轻的小姐敬仰,对她的品格爱慕,对她的孝顺、真诚、美德崇拜!——咱们找个墙角,”米考伯先生说,“待一下吧。因为,我说实话,在我眼下这种心情下,这是我不能克制的。”

我们把他带到一条狭窄的街道。他到了那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小手绢儿来,背着墙站着。我当时看他,如果也像特莱得那样严肃,那他一定会觉得,我们这两个人跟他在一块儿,并不能使他精神鼓舞。

“我命中注定,”米考伯先生说,一面毫不掩饰地呜咽啜泣,但是即便呜咽啜泣,也影影绰绰地含有旧日那种凡事出之以文雅的表情;“我命中注定,绅士们,别人身上优美的感情,到了我身上就都变为丢人现眼的事儿了〔6〕。我对维克菲小姐的崇拜,像万箭齐发一样,攒到我的心头。我请你们最好不要理我,把我当作无业游民,随我在世上流浪好啦。蠹虫会用跑步的速度把我交代了的。”

〔6〕 优美的感情,指他对维克菲小姐的敬爱和同情而言;丢人的事,指他自己的啜泣而言。

我们没理会他这种呼天降灾的话,只站在一旁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把手绢收起来,把衬衫领子理直了,同时,把帽子歪着戴在一边,嘴里哼起小调儿来,以避免附近一带,有任何人看到他这副样子。那时我对他说——因为我害怕,如果我们一下和他分手,不知他的去向,那我们就很难再找到他的去向〔7〕——要是他肯坐车到亥盖特走一趟,那我就非常高兴把他介绍给我姨婆,我们并且在那儿给他备有下榻的地方。

〔7〕 言怕其自杀。

“你一定得给我们亲手兑一杯盆吃酒,米考伯先生,”我说,“那样,你就可以净回忆过去愉快的光景,把盘踞在你心头的事,不管是什么,全都忘了。”

“再不,如果把心腹话对朋友说一说,就能消忧解愁,那就请你一定把心腹话对我们说一说吧,米考伯先生,”特莱得小心审慎地试探着说。

“绅士们,”米考伯先生说,“你们想要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我是大海水面上的一根麦秆儿,正如大象四面八方地混冲乱打——对不起,我应该说,正叫大浪四面八方地混冲乱打。”

我们又胳膊挽着胳膊往前走去,走到驿车车站,刚好碰上驿车要开,我们坐上了车,一路没碰到任何周折,就到了亥盖特了。究竟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才算最好,我心中无数,不得主意——特莱得显而易见也跟我一样。米考伯先生在大部分时间内,都是深深地沉于抑郁之中的。他偶尔有时想极力振作一下,哼起小调的尾声来;但是他那种故意把帽子特别歪着戴在一边,再不就把衬衫领子竖着挺到眼睛那儿,都使人明显地看出来,他又更深地沉入愁闷忧抑之中。

我们因为朵萝身体有些不适,可就没往我自己家里去,而来到我姨婆家里。我们打发人请我姨婆,她立时下楼,和米考伯先生见面,对他优逸和蔼地表示欢迎。米考伯先生吻了她的手以后,退到窗户那儿,掏出手绢儿来,心里自己跟自己挣扎了好半歇。

狄克先生正在家里。他那个人,天生来对于任何受窘遭难的人极端同情,对于这样的人很快就能发现出来,因此他在五分钟以内,跟米考伯先生至少握了有六次手。对于米考伯先生那样一个身在苦难中的人,有这一个生人表现这样热情,特别使他感动;因此,每一次握手的时候,他都只能说,“我的亲爱的先生,你真使我不胜感激!”这话使狄克先生得意之极,所以他就比以前更加劲地又来了一次握手活动。

“这位绅士的友情,”米考伯先生对我姨婆说,“如果你能允许我,特洛乌小姐,从我们野蛮国戏〔8〕的语汇里采用一个藻饰之词,那我就得说,这位绅士的友情——把我打趴下了。对于一个正惶惑不解、忐忑不宁地在好几挑重担之下挣扎的人,这样的接待真叫人担受不起,这是我敢对你担保的。”

〔8〕 指斗拳而言。后面“打趴下了”,即斗拳时常用语。

“我这位朋友狄克先生,”我姨婆很得意地回答说,“不是寻常之人。”

“这我深信不疑,”米考伯先生说,“亲爱的好友阁下,”因为狄克先生又跟他握起手来,“我深深感到你的热烈情谊!”

“你心里觉得怎么样?”狄克先生带出极为关切的样子来说。

“也就是这么着,亲爱的好友阁下,”米考伯先生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你得振作起精神来,”狄克先生说,“尽力找舒服。”

米考伯先生听了这句关切的话,同时又看到狄克先生把手放在他手上,十二分地激动。他说,“在人生变幻无常的光景中,我有时也碰见过好运气,遇到过沙漠上的绿洲,但是可从来没遇见过像现在这样草木葱葱、泉水汩汩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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