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六十三章 万里故人来 · 1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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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写的东西,已经近于尾声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样事,虽然不太大,却明显突出,使我常常想起而感到快乐;这件事要是略过不写,那我织就的这张网,就得有一根线头没收好了。

我在名利两方,都更有增进,我的室家之乐,十二分美满。我结婚已经有十个幸福的年头了。有一次春天晚上,我和爱格妮正坐在我们伦敦家里的炉旁,我们的孩子有三个,也正在屋里玩耍,这时候,仆人来通报,说有个生客求见。

仆人曾问过这个生客,他是不是有事而来,他说没有事,就是要来看看我、叙叙旧,他是从远路来的。我的仆人说,他是个老头儿,看着像个庄稼人。

这一番话,让孩子们听起来,很神秘的,并且,很像爱格妮常跟他们说的一个大家爱听的故事一开头那样,说怎样来了一个年老的恶仙女,身穿斗篷,谁她都恨;因为这样,在孩子们中间发生了一阵骚动。我们的男孩子里,有一个把他的脑袋趴在他妈的膝上,以图安全,小爱格妮(我们最大的孩子)就把布娃娃撂在椅子上,作她的代表,她自己跑到窗帘子后面,把一头金黄鬈发从窗帘子中间的缝儿里伸出来,等待下文。

“让他到这儿来好啦!”我说。

于是一会儿就来了一个身子硬朗、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到昏暗的门口那儿停了一下。小爱格妮看到他这副样子,觉得好玩儿,马上就从窗帘子后面跑了出来,去领他进来;但是还没等到我看清楚了那个人的面目,我太太就一下站起来,又高兴又激动地对我喊道,原来是坡勾提先生!

果然不错,是坡勾提先生。他现在是个老人了,但是他这个老人,却满面红光,满身劲头,强壮坚实。我们刚一见面那种激动过去了以后,他在炉前坐下,膝上是孩子们趴着,脸上是火光照着,那时候他在我眼里,那样精力充沛,那样体魄健全,还外带着那样面目齐整,在我见过的老人里面,很少像他那样的。

“卫少爷,”他说。他用旧日的声音和旧日的称呼叫我,使我听起来,觉得那么顺耳!“卫少爷,我又见到你,见到你跟你这位贤惠的太太一块儿,真是我的喜庆日子!”

“一点不错是喜庆日子,我的老朋友!”我喊着说。

“还有这儿这些招人爱的小乖乖,”坡勾提先生说。“瞧,跟一把子鲜花儿似的!我说,卫少爷,我头一回看见你的时候,你也就跟这几个小乖乖里面顶小的这个一般高!那时候爱弥丽也不见得更高,我们那个可怜的小伙儿也还只是个小伙儿!”

“从那个时候以后,时光给我带来的变化,可就比给你带来的大得多了,”我说。“不过,先叫这几个亲爱的小淘气儿睡觉去好啦;既然除了这儿,全英国不论哪所房子,都不能安得下你去,那你告诉我,你的行李放在哪儿好啦(我纳闷儿,不知道那个黑提包,跟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是不是还在他的行李中间),我好打发人去取,然后再来一杯亚摩斯掺水烈酒,咱们就把这十年的消息,供咱们把酒的谈助好啦!”

“就你一个人来了吗?”爱格妮问。

“不错,太太,”他说,一面吻她的手,“就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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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我们欢迎他这份意思都表示出来,我们就把他安插在我们中间坐着。我开始听到旧日我听惯了的语音儿,我就觉得,他那是仍旧长途跋涉,寻找他心疼的那个外甥女儿呢。

“从那儿到这儿,”坡勾提先生说,“得走老远老远的水路;还是只能待四个礼拜左右的工夫。不过,水(特别是咸卤卤的水)对我可习惯成自然了;再说,朋友顶亲爱,再远也得来——我这儿还合上辙儿啦哪,”坡勾提先生说,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押起韵来,“其实我根本一点也没管合辙不合辙。”

“这么远,好几千英里,好容易来了,可这么快就回去?”爱格妮问。

“不错,太太,”他回答说。“我临走的时候,应许了爱弥丽,说四个礼拜就回去。一年一年,年来年去的,我不会越长越年轻啊,这是你看得出来的;我要是不趁着这阵儿来,那我大概齐这辈子就不用打算还来啦。我心里老想,别等到我太老了,就一定得来看看卫少爷,看看甜净、鲜亮的你,看看你们结婚成家过的和美日子。”

他一直地瞧着我们俩,好像我们面色可“餐”,他就没有餍足的时候似的。爱格妮笑着把他那几绺披散开来的斑白头发,给他撩在后面,好让他瞧我们瞧得更方便。

“现在,”我说,“请你把你们所有的情况,都告诉告诉我们吧。”

“我们的情况,卫少爷,”他回答说,“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都说完了。我们只要一混,就不管怎么,没有混得不好的。一直混得挺好。我们该怎么干活儿就怎么干活儿,我们刚一开头的时候,也许艰苦一些,但是我们可一直地混得挺好。我们又养羊、又养牛,又干这个、又干那个,我们的日子过得要多不错就多不错。老天好像老在我们身上降福似地,”他说到这儿,恭恭敬敬地把头低下,“我们一直没有别的,净是兴旺事儿。我这是说,从长远里看,净是兴旺事儿。要是昨儿还不兴旺,那今儿准兴旺。今儿还不兴旺,明儿准兴旺。”

“爱弥丽哪?”我和爱格妮两个不约而同一齐地问。

“爱弥丽,”他说,“你跟她分手以后,太太——我们在‘林子’里安下了家的时候,我天天夜里,听到她隔着帆布幔子祈祷,就没有一次没听到你的名字的——那天太阳往西去了的时候,你跟她分了手以后,我和她都看不见卫少爷了,一开头儿,她的精神非常萎靡,亏了你——卫少爷,那样细心体贴,把那件事对我们瞒下了,要不,她那时就知道了,那我只觉得,她非熬煎坏了不可。但是船上可有的人,可怜,得了病,她就去看护他们;我们中间,还有小孩儿,她就去照顾他们;这样她就整天价忙叨,整天价做好事儿,这对她可真有好处啊。”

“她是什么时候才头一回听到那个话的哪?”我问。

“我听到了那个话以后,还是瞒着她,没对她说,”坡勾提先生说,“大概瞒了差不多有一年的工夫。我们那时候正住在没有人家的地方;但是可有的是树,都长得再没有那么直溜、秀气的了,还有玫瑰花,把我们的墙都爬满了,一直爬到房顶上。有一天,我下地干活儿去啦,来了一个过路的人,他是从我们的家乡诺福克,再不就是萨福克去的(我记不清楚到底是哪儿了)。我们当然把他让到家里,给他吃的喝的,对他表示欢迎。我们在那块殖民地上,就是这个风俗。他带了一份旧报,还有别的印出来的东西,讲到那场风浪。她看了那份报和别的什么,才知道了的。我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就看出来她知道了那件事了。”

他说到这几句的时候,把声音放低了,他脸上旧日那种庄严的神气,我记得那样清楚的,又布满了他整个的脸。

“这个消息叫她发生了大变化吗?”我们问。

“得说过了好久好久,都一直发生了大变化,”他说,一面摇头。“尽管得说这阵儿好一些了。不过,我认为,那儿那样看不见个人儿,对她很有好处。再说,她有好多活儿,像养鸡养鸭子什么的,都要她专上心去干,她也就专上心去干了,这样才算熬过来了。我不知道,”他满腹心事地说,“这会儿你要是看到了爱弥丽,卫少爷,还能不能认识她!”

“她的样儿变得那么厉害吗?”我问。

“我也说不上来。我天天跟她在一块儿,所以看不出来;不过,有的时候,我觉得她的样儿大大地改变了。细细的身子,”坡勾提先生说,一面往火上看,“多少有点儿怯弱的样子;碧蓝蓝的眼睛,又柔和、又愁戚戚的;眉眼儿挺清秀的;一颗小圆脑袋,轻轻往前探着;说话安安静静的,举动也安安静静的,还几乎老羞羞答答的。这就是爱弥丽。”

他坐在那儿,我们默不作声地瞧着他,他就仍旧瞧着炉火。

“有的人只当是,”他说,“她把情意错用了;另有的人就认为,她本来是结了婚的,男的死了,才落了单儿;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本来有好多的好机会,可以结婚,但是,她可对我说,‘舅舅,这种事算是永远跟我断了缘了。’她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老高高兴兴的,有别的人在跟前儿,就不声不响;为教一个小孩,再不为看护一个病人,再不为帮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准备结婚,不论多远,她都没有不去的;她帮过许多女孩子准备结婚,但是可一次婚礼都没参加过;对她这个舅舅,真心疼爱;有的是耐性;不论年老的、年少的,没有不喜欢她的;不论谁,凡是有什么麻烦困难的,没有不找她帮忙的。这就是爱弥丽!”

他用手往他脸上从上到下一摸,要叹气却又忍住了,从火上抬起头来。

“玛莎还跟你在一块儿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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